五月的灵州,天地间褪尽了最后一丝料峭,换上了饱满而温润的色泽。阳光毫无吝啬地倾泻在贺兰山以东的广袤原野上,将一片望不到边际的麦田染成涌动的金黄。风过处,麦浪层层叠叠,沙沙作响,宛如大地平稳而丰沛的呼吸。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独特的、干燥而醇厚的香气,那是成熟麦粒与泥土、阳光混合的气息,是生存与希望最朴实的味道。
田埂上,早已是人头攒动。自灵州实施“耕者有其田”的屯田令以来,这片曾经因战乱而荒芜、被豪强圈占的土地,首次按照劳力而非身份,公平地分配到了众多普通军民手中。如今,中原百姓与党项部民混杂一处,人人手中握着镰刀,脸上洋溢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喜悦。弯腰,挥臂,金黄的麦秆应声而倒,被熟练地捆扎成结实的麦捆。汗水顺着古铜色的脸颊滑落,滴入泥土,却无人觉得疲累,只有一阵紧似一阵的、充满干劲的吆喝与笑语。
“瞧瞧,这麦子长得扎实!”一位须发皆白、脸上刻满风霜痕迹的党项老农,小心地捋下一把麦穗,在粗粝的手掌中搓了搓,吹去糠皮,露出饱满微黄的麦粒。他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比往年咱们自己随便撒种、看天吃饭的时候,强多了!穗头齐,籽粒也满。”
旁边正在捆麦子的中原汉子直起腰,接口道:“阿木尔老爹说得是!分了地,心思就全在地里了。冬天前跟着屯田营的师傅学了选种、整地,开春后除草追肥也都上了心。老天爷也赏脸,风调雨顺,可不就长好了嘛!虽不敢说多惊人,但这收成,实实在在,心里踏实!”
“踏实,踏实!”老农阿木尔连连点头,珍重地将那把麦粒收入怀中一个小布袋,“都是自己的汗水浇出来的,也是林先生给咱们的活路啊。”
田埂另一头,林砚正卷着袖口,和苏婉儿一起,帮着一位腿部有些残疾的老兵收割他家分得的一小片麦田。林砚的动作算不上老练,但足够认真。苏婉儿跟在他身后,利落地将割下的麦子归拢,用草绳捆好。阳光洒在她温婉的侧脸上,映照出宁静而满足的神情。
“夫君,歇会儿吧。”苏婉儿将盛着凉茶的粗陶碗递过去。
林砚接过,一饮而尽,舒了口气,放眼望去。金色的海洋在眼前铺展,人们劳作的身影在其间起伏,孩童在田边地头追逐嬉戏,偶尔捡起遗落的麦穗,欢声笑语随风飘荡。这幅画面,充满了生机与盼头,远比单纯的产量数字更让他感到欣慰。
“先生,”负责农事的官吏拿着簿册走来,脸上带着朴实的笑容,“各处田块正在加紧收割,估产也大致出来了。咱们这第一茬冬麦,上田亩产约在一石二三斗,中下田也在八九斗到一石之间。比起过去这地方在战乱和盘剥下的收成,好了不少,更重要的是,家家户户都能存下些余粮了!”
周围听到的百姓脸上笑容更深。这个产量,在西北并非奇迹,却是在相对公平的分配和基本的田间管理下,土地和人力所能贡献的、实实在在的成果。它意味着挨饿的风险大大降低,意味着来年的种子有了着落,也意味着“耕者有其田”的承诺,正在结出第一茬看得见、摸得着的果实。
林砚点点头,对这个结果感到满意:“好,这就很好。告诉大伙,按屯田令,缴足该交的部分,余下的,都是他们自己的!好好晾晒,妥善储存。手里有粮,心里不慌。”
“是,先生!”官吏高声应道,转身又冲着田里喊了几句,引来一片应和与欢笑。
林砚蹲下身,捏起一撮田土,在指尖搓了搓。土质谈不上肥沃,但已有了生机。李墨不知何时也来到了田边,他最近除了在“格物谷”钻研火器,也对农事改良颇感兴趣,时常来田间观察。
“土力还是薄了些,”李墨蹲在林砚身边,抓起一把土看了看,“若想再进一步,非得在肥力、灌溉上多下功夫不可。我翻了些古籍,也按你提过的思路想了些法子,比如更系统地沤制堆肥,或者试着引水……”
林砚拍拍手上的土:“不急,饭要一口一口吃。眼下能让百姓安心种地、有收成、有存粮,便是最大的根基。你那些想法,等秋收后,可以找些老农和愿意尝试的人,划出几块地慢慢试。格物之理,用于稼穑,亦是根本。”
两人正说着,一阵爽朗的笑声传来。只见身形魁梧的拓跋德明大步流星地穿过田埂走来,他比去岁冬天出发前往吐蕃时黑瘦了些,但精神矍铄,双目炯炯有神。
“安之!李兄!好一派丰收景象!”拓跋德明走到近前,抱拳笑道,“我刚从城西的互市回来,就听说这边开镰了,赶紧过来看看。真叫人欢喜!”
“德明来了。”林砚站起身,笑着迎了两步,“互市情况如何?”
“好得很!”拓跋德明提起这个,劲头更足,“自二月我从逻些回来,与唃厮啰赞普定下通商之约,咱们的茶叶、丝绸、还有少量准许外售的‘旧式’鸟铳,在吐蕃大受欢迎。如今每月都有吐蕃商队过来,带来高原的良马、上好的皮毛、药材,还有金银。咱们灵州城里,货栈都多了好几家,热闹了不少!”他指着远处隐约可见的城墙轮廓。
林砚点头笑道:“通商互利,方能长久。德明,吐蕃之行,你立了大功。不仅打开了商路,更在高原为我们交到了一个重要的朋友。”
拓跋德明摆摆手,正色道:“若非安之你信我,给我备下厚礼,又定下诚信公允的通商原则,我纵有旧谊,此事也难成。如今商路已通,西北至西南的这条线算是初步连上了。我听互市上的商人说,连西域的胡商,都有意绕道过来看看了。”
这时,周通也巡查完城防过来,听到对话,插言道:“商路旺是好事,但护卫也不能松懈。最近往来人员复杂,我已加派了巡哨,通往格物谷和各处要地的关防也再三检查了。”
“周兄谨慎是应当的。”拓跋德明赞同道,“不过,商路畅通,消息也灵通。我在互市上听到风声,洛阳那边,似乎对我们这边‘闷声发大财’的样子,有些坐不住了。还有北边……”他压低了声音。
林砚目光微凝,示意他说下去。
拓跋德明低声道:“有从河套地区过来的行商隐约提及,北辽今年草场似乎不太好,部落间摩擦增多,那位耶律洪大汗,恐怕又在琢磨‘打草谷’的老路了。只是不知他的方向,是向东,还是向西……”
丰收的喜悦之上,悄然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灵州根基初稳,外部的压力却从未真正远离。
林砚望向远方起伏的贺兰山峦,沉默片刻,复又看向眼前金色的麦田和忙碌的人群,缓缓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做好自己的事,让百姓安居,让仓廪充实,让武备精良,让商路通畅。唯有自身足够坚实,方能应对任何风浪。”
他转过身,对着身边的几位核心人物,也仿佛是对着这片土地说道:“今日之丰收,是第一步。它证明了我们选的路,能让这片土地上的人活下去,并且有希望活得更好。下一步,便是如何让大家活得更安稳,更富足,更有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