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厅的空气沉得像灌了铅,雕花木窗将晌午的日光割成细碎的金纹,落在案几上摊开的舆图上,也落在满室甲胄铿锵的将吏身上。空气里揉杂着墨香、军械的铁锈气、将士征尘里的汗味,还有檐下铜铃被风拂过的细碎声响,每一丝气息都裹着漳水当下的绝境,压得人喘不过气。
秦玉罗掀帘而入的瞬间,这沉闷便被生生撕开一道口子。她的战袍还凝着关外的霜尘,甲叶上沾着未干的暗红血渍,连鬓边的发丝都结着细碎的冰碴,可那脚步踏在青砖上,却稳得像钉进了地里。一身疲惫掩不住挺直的脊梁,那双浸过沙场烽烟的眸子,亮得如寒夜星子,扫过众人时,竟让满室的沉郁都褪了几分。
“玉罗!”王临的声音先一步撞破沉寂。他正斜倚在铺着锦垫的胡椅上,指尖还捻着一支狼毫,案上摊着半幅临摹的《兰亭集序》——即便是兵临城下,他这刻在骨子里的文墨气,也半点没褪。见秦玉罗进来,他倏然坐直,案上的参茶晃出浅浅涟漪,那是柳轻眉半个时辰前亲手为他烹的,还温着。
柳轻眉就站在王临身侧,素色襦裙外罩着一件月白披帛,见秦玉罗风尘仆仆,便取了案边的粗陶水盏,斟了温热的蜜水递过去,指尖触到秦玉罗冰冷的战甲,轻声道:“一路赶回来,先润润喉。”她的声音温软如漳水的春水,指尖还带着药香——晨起刚为伤兵换过药,那药香混着她身上淡淡的兰草香,成了这肃杀议事厅里唯一的温柔。
秦玉罗接过水盏,指尖微顿,看向柳轻眉时,素来凌厉的眉眼软了三分:“多谢姐姐。”仰头饮尽,水盏重重搁在案上,她转身走向舆图,动作干脆利落,唯有瞥向王临的那一眼,藏着旁人看不懂的情深——从窦建德麾下归降那日起,这个男人,便成了她覆巢之下唯一的归处。
白琼英立在王临身侧,玄色战甲衬得她身段愈发修长健美,那张艳丽如桃花的脸,此刻却只凝着专注,目光黏在王临身上,偶尔扫过秦玉罗,也带着几分惺惺相惜。她想起数日前负伤,王临以真龙气劲为她疗伤,那股温热的气劲游走四肢百骸时,他抵在她额前的呼吸,还有双修后两人功力同涨的酣畅,耳根便悄悄漫上一层绯色,握剑的手指也松了几分。
“玉罗,有何妙计,但讲无妨!”王临将狼毫掷回笔洗,溅起几点墨汁,精神一振。他这声喝问,带着久居上位的果决,却又裹着对秦玉罗全然的信任——他知她家学渊源,战阵之上从无虚言。满室将吏也都屏息凝神,目光齐刷刷盯在秦玉罗身上,连廊外的风声,都似停了。
秦玉罗走到舆图前,指尖叩在代表黑石口的位置,那指节因常年握剑,覆着一层薄茧,叩在羊皮舆图上,发出清脆的“笃”声。“主公,诸位,”她的声音清亮如碎玉击石,在议事厅里荡开,“眼下局势,敌我三方互有忌惮:罗艺屯兵幽州,坐拥数万铁骑,却只想隔岸观火,收渔翁之利;突厥铁骑虽悍,却畏我汉家儿郎死战,更怕大唐秋后算账,畏首畏尾不敢深入;李老伏奉窦建德之命来攻,却瞻前顾后,怕折了窦军的根本。”
她顿了顿,指尖划过舆图上代表漳水的线条,语气沉了几分:“而我镇呢?外有胡虏环伺,内有朝廷掣肘——那道‘检校刺史’的旨意,看着是恩典,实则是想将我镇捏在掌心!经此数战,我军折损过半,粮草仅够十日之需,实力大损,处境之凶险,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这话像一盆冰水,浇在众人心头,有人低低叹了口气,赵锋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王临却面不改色,指尖在膝头轻轻敲击,丹田处,那唯有帝王能修的真龙气劲悄然流转——前朝灭门之祸,正因这气劲遭人觊觎,可此刻,这气劲却让他心如止水,只盯着秦玉罗,等她的后话。
“然则,”秦玉罗话锋陡然一转,声音拔高,气势如惊雷滚过平原,“此绝境之中,亦有我镇独一无二之优势!”她的目光扫过众人,每落一人,那人便觉心头一震,“我之优势,在于——名!分!与!位!”
一字一顿,掷地有声,震得案上的烛火都晃了晃。
“名者,乃主公新受之‘河北道行军总管’、‘检校漳州刺史’之位!”秦玉罗抬手,指向厅外高悬的大唐旌旗,那旌旗被风扯得猎猎作响,“此乃大唐皇帝亲授,煌煌正朔!非窦建德那伪夏的封号可比,更非突厥蛮夷的口头许诺能及!分者,我镇据漳水要地,上扼幽州,下制冀南,地处窦建德腹背——他若敢全力攻唐,我镇便可直捣他洺州老巢,这是他的命门,也是我们的底气!”
她又指向舆图上密密麻麻的村镇标记,语气里添了几分热意:“位者,此战我镇以一隅之地,力抗胡、汉强寇,数战之下,斩胡骑千余,护漳水三乡百姓周全!如今我镇已成河北抗胡旗帜,民心所向!百姓箪食壶浆以迎我军,哪怕粮草不济,也有乡绅自发捐粮——这民心,便是最硬的底气!”
她每说一句,气势便涨一分,到最后,竟似有千军万马在她身后列阵,满室将吏的呼吸,都跟着她的节奏起伏。王临眼中精光爆射,他知秦玉罗所言非虚,却也暗忖:这一步棋,走得险,却也走得妙——他素来务实,用人不问出身,郑虔是前朝旧吏,秦玉罗是降将,白琼英亦是,可他偏能将这些人捏合一处,靠的便是这份包容,也靠那份狠辣——若有人敢反,他的真龙气劲,从不会留情。
“基于此,”秦玉罗的指尖猛地戳在唐、窦、突厥三方势力的交汇处,羊皮舆图被她戳得微微凹陷,“破局之策,便是‘联唐抗窦,驱胡保稷,以战立威,以功换权’!”
“其一,公开宣告天下!”她转向郑虔,目光笃定,“以我大唐河北道行军总管之名,昭告河北军民,将窦建德勾结突厥、引狼入室的罪证公之于众——那封截获的窦、突密信,便是铁证!言明我镇誓死抗胡,保境安民之志!此举,可让我军士气如虹,让河北民心归心,占据道义绝对高点!更能彰显我镇对朝廷之忠诚,让郑参军此前送去的离间文书,更添三分可信!”
郑虔微微一怔,随即眼中闪过精光。他本是前朝旧吏,投效王临后,总存着几分观望,可此刻听秦玉罗的谋划,只觉这棋局环环相扣,竟让他无从反驳。他抬眼看向王临,见王临颔首,便拱手道:“玉罗将军所言极是!那离间文书,我已加了窦建德私通突厥的细节,只需主公盖印,便可遍发河北州县!”
“其二,以总管之名,紧急向秦王殿下求援!”秦玉罗语出惊人,白琼英都忍不住蹙了蹙眉,却见王临依旧不动声色,只抬手示意她继续。“非求大军驰援——远水解不了近渴,秦王此刻正与王世充对峙洛阳,抽不出兵力!”她语速极快,“我所求者,是‘名器’与‘允诺’!求秦王奏请陛下,正式下旨,承认我镇对漳水三乡之自治之权!赋税自留,充作军饷与民生;军队自主统带,朝廷不得插手;官吏自主委任,唯主公之命是从!我们只需承诺,名义上尊奉大唐,永不背离,且待朝廷征伐窦建德时,我镇愿出粮草、出偏师,侧翼策应!”
“自治之权?!”赵锋失声惊呼,声音里满是不敢置信——这等要求,无异于在大唐疆域内,立一个半独立的藩镇,李世民纵然雄才大略,岂会应允?
杜如晦却猛地拍案而起,案上的茶杯震得跳了起来,他抚掌大笑:“妙啊!此乃以进为退,置之死地而后生之策!朝廷眼下最急之务,是东出剿灭王世充、窦建德!只要能稳住河北后院,牵制窦贼,区区漳水三乡的自治权,于李世民而言,不过是抛砖引玉!更何况,我镇刚在黑石口重创突厥铁骑,这份抗胡的实力,远非寻常招抚对象可比!他若应允,既得了河北民心,又多了一支牵制窦建德的劲旅,何乐而不为?”
王临终于开口,声音沉厚如钟:“如晦所言,正合我意。”他的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不容置疑的独断,“玉罗的谋划,险,却也精准。“我纵横河北数年,若连这点筹码都换不来,便枉为这行军总管!”他这一瞬的口误,柳轻眉听得分明,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王临侧头,见她眼中满是担忧,便抬手覆在她手背上,真龙气劲悄然渡去一丝,柳轻眉只觉掌心一暖,便知他已有决断,便不再多言,只轻轻摇了摇头,似是嗔怪,又似是心疼。
秦玉罗看在眼里,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这便是她追随的主公,杀伐果决,却也柔情似水。她敛了笑意,继续道:“其三,以现有兵力,在罗艺大军眼皮子底下,打一场硬仗!”她指向舆图上突厥残部的营地,“目标,是击溃甚至重创尚在犹豫的突厥残部,以及李老伏宝派来的那支骑兵!要打就打得惨烈,打得决绝,打得罗艺亲眼看到——我军虽弱,却有玉石俱焚、与敌同亡的决心!也要让窦建德明白,想啃下我镇这块骨头,他李老伏这枚棋子,必先崩掉满口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