沓中,姜维手持刚从长安方向传来的密报,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简短的几行字,却重若千钧:
“魏镇西将军成济已返长安,昼夜整军,关中粮秣军械调动频繁,诸道民夫征发修缮,战备之象昭然。”
“成济……长安……”姜维放下密报,缓缓闭上双眼。
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画面:洛阳惊变,司马昭授首,潼关血战,司马望授首,司马孚邺城授首……这个如流星般崛起于曹魏政坛的将领,用短短数年时间,以令人瞠目的手段和战功,硬生生将倾颓的曹魏皇室重新扶起,更将盘根错节的司马氏连根拔起。
这样的人,绝不会安坐于长安。
“大将军?”副将见姜维神色有异,轻声唤道。
姜维睁开眼,那双历经沧桑却依旧锐利的眼眸中,此刻满是深深的忧虑。
“速备笔墨,本将要即刻上表朝廷!”
他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写就奏章,言辞恳切,分析利害:
“……魏将成济,用兵诡谲。今其坐镇长安,厉兵秣马,修缮道路,广积粮秣,其意必在南图。汉中乃我大汉门户,沓中为陇右要冲,若敌猝然发难,而我不备,则险关危殆,社稷堪忧。臣伏请陛下,准臣调动沓中屯军,增防阳安关口等险隘;并速遣大将督军入汉中,与汉中守军互为犄角,早做防备。时不我待,伏惟圣察!”
写罢,姜维亲自用火漆密封,唤来最得力的信使:“八百里加急,直送成都,面呈陛下!沿途不得有丝毫延误!”
“诺!”信使接过奏章,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望着信使远去的背影,姜维心中的不安却未曾减少半分。他立刻召集沓中诸将。
“诸位,”姜维目光扫过帐下跟随自己多年的部将。
“长安成济,异动频频,南侵之心,已如箭在弦。我虽已上表朝廷,然军情如火,不可坐待。即日起,各营取消休沐,整顿军械,清点粮草,修缮营垒,加强巡哨。全军进入临战戒备,未有本将军令,一兵一卒不得擅离驻地!”
“末将领命!”众将齐声应和,帐内弥漫起紧张的战意。
接下来的日子,姜维如同绷紧的弓弦。
他亲自巡视各营,督促训练,检查防务。
他不断地推演,成济可能会从哪条道路进兵?陈仓道?褒斜道?傥骆道?还是子午道?汉中守将能否抵住第一波攻势?自己该如何驰援?
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追随丞相北伐的岁月,那种大战将至的沉重压力,混合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亢奋。
然而,时间一天天过去,成都的旨意却迟迟未至。
十天,半个月……沓中的风越发凛冽。
终于,信使回来了。
带回的却不是姜维期盼的调兵虎符与增防诏令,而是一卷轻飘飘的、盖着皇帝玺印的帛书。
姜维迫不及待地展开,目光扫过,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最终化为一片铁青。
帛书上的字迹工整而冷淡,意思更是简单到令人心寒:
“……大将军所奏,朕已览悉。然边境安宁,未有显衅,不当妄动刀兵,劳扰军民。着大将军恪守沓中,安心屯垦,练兵足食即可。未有朝廷明诏,一兵一卒不得擅调,以免滋扰邻邦,启衅生事。钦此。”
落款处,是皇帝刘禅的印玺,以及……那熟悉的、代表中常侍黄皓用事的副署画押。
“呵……呵呵……”姜维喉咙里发出低沉的笑声,初始极轻,却带着难以形容的悲凉与讥诮。
这笑声越来越大,最终化为一声混合着无尽愤怒与绝望的咆哮:
“成济!逆魏骁将!已至长安!厉兵秣马,剑指我邦!大战一触即发!朝廷——竟令我‘恪守沓中’,‘安心屯垦’?!”
“砰!”
他猛地将手中帛书狠狠掼在地上,丝帛撕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大帐中格外刺耳。
紧接着,又是一声巨响,他饱含怒火的一拳,重重砸在面前的硬木案几上,案几应声裂开一道缝隙。
帐中侍立的将领吓得浑身一颤,纷纷低下头,不敢直视姜维因愤怒而扭曲的面容,更不敢接话。
他们能说什么?说陛下昏聩?说黄皓误国?说朝廷诸公醉生梦死?
“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姜维的声音嘶哑,仿佛受伤的猛虎,年迈的身躯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丞相夙夜忧叹,六出祁山,星落五丈原!大汉国势日渐倾颓,强敌环伺,虎视眈眈!如今,敌酋已磨利爪牙,抵近门户!为何满朝文武,竟无一人警醒?为何天子身侧,尽是此等蒙蔽圣听、祸国殃民之徒?”
他每一句质问,都像是从心肺中挤压而出,带着血泪。
帐中诸将,无不感同身受,面露悲戚之色。
他们追随姜维,屡次北伐,深知其中艰难,也更明白此刻局势之凶险。
朝廷的这道旨意,无异于自缚手脚,坐以待毙。
愤怒的浪潮过后,是无边无际的疲惫与冰寒。
姜维缓缓直起身,看着地上那卷撕裂的诏书,又看了看帐下这些跟随自己出生入死、如今同样面露绝望的将领。
不能乱。
他不能乱。
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姜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弯下腰,捡起那卷诏书,动作缓慢而沉重,然后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将它卷好,放在一旁。
“诸将听令。”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比愤怒时更加冰冷,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决绝。
“朝廷旨意已下,我等……遵旨便是。”
“大将军!”宁随忍不住抬头,眼眶泛红。
姜维抬手制止他,继续道:“然,敌情如火,不可不防。传我将令:沓中诸军,操练加倍,军械粮草,务必足备。各营主官,需使士卒枕戈待旦,随时可战。多派哨探,深入陇右,严密监视长安及关中魏军动向,但有异动,即刻来报!”
他的目光逐一扫过众将:“朝廷或许……已不指望我等能御敌于国门之外。但你我身为汉将,守土卫国之责,在肩在胸,不在那一纸诏书!都下去准备吧。”
“……末将遵命。”众将抱拳,声音哽咽,依次退出大帐。
空旷的大帐内,只剩下姜维一人。
夕阳的余晖从帐门斜射进来,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独。
他缓缓走到帐角,那里立着一个兵器架。
架上横放着一柄剑,剑鞘古朴,隐隐有磨损的痕迹。这是当年诸葛亮在五丈原病重时,赠予他的佩剑之一。
姜维伸出双手,郑重地将剑取下,捧在手中。
冰凉的剑鞘入手,却仿佛有滚烫的热流涌入心田。他轻轻抚过剑鞘上的纹路,指尖微微颤抖。
“丞相……”他低声唤道,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维……可能真的要走到最后一步了。”
他拔剑出鞘,一抹寒光在昏暗的帐内亮起。
剑身映出他苍老而坚毅的面容,鬓角已染白霜,但那双眼睛,依旧燃烧着不灭的火焰。
“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他低声吟诵着,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今强敌压境,朝廷昏聩,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他将长剑缓缓归鞘,抱于胸前,望向成都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千山万水。
“然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盖追先帝之殊遇,欲报之于陛下也。”
他的眼神逐渐变得平静而悠远,所有的愤怒、不甘、绝望,似乎都沉淀了下去,化为最深沉的决意。
“陛下,朝廷,可以忘记北伐之志,可以苟安于西南一隅。但姜维不能忘,不敢忘。”
“这最后一战,终究是要来的。成济……便让你我,在这大汉的河山之上,决一死战吧。”
“纵使血洒疆场,马革裹尸,维……无悔。”
沓中的群山,沉默地矗立着,见证着这赤诚的孤忠,与即将到来的、不可避免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