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九年,腊月初八。东洲,金山卫(旧金山)第二钢铁厂。
天空阴沉得像一口倒扣的黑锅,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凛冽的海风夹杂着煤灰和盐粒,抽打在脸上生疼。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毫无征兆地从厂区深处炸裂。紧接着,一团猩红的火球冲天而起,伴着砖石碎块和铁渣,像一场不祥的流星雨砸向四周。
总督府内,李苏手中的茶杯被震得嗡嗡作响,茶水洒了一桌。
“第三次了……”
他低声说了一句,听不出喜怒,却让旁边的侍卫心里一紧。
还没等警卫备好车,李苏已经推门而出,翻身上马,带着几名亲兵直奔冒烟的方向。
……
第二钢铁厂,三号试验场。
这里已经变成半个修罗场。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焦糊味、硫磺味,还有一丝掩盖不住的血腥。
十几名工匠横七竖八地倒在满是煤渣的地上,有人抱着烫伤的手臂嗷嗷直叫,有人痛得在地上翻滚。那座被寄予厚望的“贝塞麦转炉”,此刻只剩半个残破的炉座,像一只被开膛破肚的怪兽,红热的铁水从裂口中汩汩涌出,舔舐着周围的一切。
“水!快拿水来——”
“别泼水!会炸!用沙子!快铲沙子!”
嘶吼声此起彼伏。
一个满脸漆黑、头发烧焦了一大半的老人,正不顾一切朝火场里扑去,想抢救几本被火苗舔着的册子。
“宋先生!不能去啊!”
两个壮汉拼命抱住他。
“放开我!”宋应星嘶哑地咆哮,眼泪冲刷着脸上的黑灰,冲出两道惊人的白印,“我的数据!刚才的风压、温度都在里面!那是拿命换来的啊!”
李苏勒住马缰,一下翻身下马,大步上前,一把抓住宋应星的后领,把这位大科学家硬生生拽了回来。
“数据没了可以再测,人死了你怎么复活?!”
他极少这样失态地怒吼。
宋应星愣住了,像是被人当头棒喝,紧接着像个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地上,忍了半天的情绪终于彻底崩溃,放声大哭:
“王爷……这法子行不通啊!这是邪术!凡火根本困不住它!”
“无论我们用什么砖——耐火砖、粘土砖、紫砂砖……一送风,温度一上来,炉衬就化了!炉子一穿,铁水乱窜,就是炸炉啊!”
李苏松开他,缓缓转身,走向那堆还在冒烟的废墟。
他蹲下身,不顾余温灼手,从地上捡起一块炸裂的炉壁残片。断口处,原本致密的硅砖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海绵状,像被什么东西“啃”过一样。
“不是火太凶。”
李苏盯着残片,缓缓开口:
“是‘酸’和‘碱’在打架。”
周围的工匠全都愣住了。
他们懂火候,懂锤子和风箱,却听不懂什么酸、什么碱。
“现在的铁矿石里,磷多。”李苏把残片抛了抛,像是在课堂上解释,又像是在咬牙自说自话:
“磷是酸性的,你们用的硅砖,也是酸性的。酸加酸,谁也吃不掉谁。”
“磷去不掉,炼出来的就是脆钢,一打就断。”
“你们硬往里加石灰去磷,石灰是碱性的。”
“碱去磷没错,可一旦量大了,它先把同样是‘酸性’的炉砖给吃了。”
“炉衬一被吃穿,铁水就会乱窜——炸炉。”
宋应星止住哭声,瞪大眼睛看着他,仿佛在听天书,又仿佛突然抓住了从天而降的救命绳:
“那……那该用什么?”
“把炉子的内衬,也换成碱性的。”
李苏抬手,指向远处若隐若现的一片白色山脊:
“我记得勘探队的报告——那边有一种石头,叫白云石。”
“去挖。把它烧成砖,做成碱性炉衬,铺在炉膛里。”
“碱炼碱矿,才玩得下去。”
“白云石……”
宋应星喃喃重复了一遍,原本浑浊的眼睛里,绝望正在一点点被狂热代替: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李苏站直了身子,转头,目光扫过那些躺在地上的工匠,语气变得格外沉重:
“所有伤员,送最好的医院,用最好的药。”
“抚恤金——按双倍发。”
他顿了一下,声音陡然提高,压过了呼啸的海风:
“我知道你们怕。”
“我也怕。”
“但你们看看港口里那些船——英国的,西班牙的,他们的船上,几百门炮。”
“我们有什么?”
“我们只有这炉钢。”
“这一炉钢炼不成,咱们所有人,早晚都是人家砧板上的肉。”
他转向宋应星:
“宋应星!”
“在!”
宋应星强撑着站直,像一根被反复烧红又淬冷的铁条。
“我给你调两千劳工,专门去挖山。”
“再给你拨五万两银子,专做试验。”
“我不管你要炸几次炉子,我只要一种钢——能弯不断、能削铁如泥的钢。”
“哪怕是用人骨头去填这个坑——你也得给我填出来。”
……
二十天后。深夜。
这一回,没有任何仪式,也没有围观群众。
三号试验场外围,被一圈荷枪实弹的士兵封锁得严严实实。
新的转炉矗立在夜色中,高大而沉默。炉膛之内,内衬已不再是之前的浅色硅砖,而是一圈圈深褐色、刚刚烧成的白云石砖——有点丑,却结实得吓人。
“点火。”
宋应星的声音沙哑,却透着一股不死不休的狠劲。
“送风!”
鼓风机开始咆哮,巨大的气流从炉底数十个小孔中喷出,穿透熔化的铁水。
“轰——”
原本暗红黏稠的铁水突然暴躁起来,沸腾翻滚,仿佛有一条被唤醒的火龙在其中翻身。巨大的橘黄色火舌冲天而起,照亮了半个金山卫的夜空。
那是碳在燃烧,那是氧在咆哮,那是工业文明最狂野的呼吸。
所有人都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心脏提到了嗓子眼里——炸炉的噩梦,谁也忘不了。
但这一次,炉体稳如老狗。
一刻钟。
两刻钟。
火焰的颜色在缓缓变化,从橘红,变成亮黄,最后变成一种几乎纯净、刺眼的苍白。
“磷火灭了!”
“一点黑烟都没有了!”
一名老工匠指着炉口,激动得浑身发抖。
“倒炉!”
随着一阵沉重的金属摩擦声,转炉缓缓倾斜。一股如液态绸缎般细腻的钢水倾泻而出,流入钢包时溅起的火花,在夜空中炸开,仿佛一朵朵短暂而耀眼的烟花。
没有轰鸣,没有穿炉。
只有汹涌的钢水,和眩目的光。
宋应星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了上去,连防护手套都忘了戴。幸好有工匠一把拦住,他才没把手伸进灼热的钢流里。
长勺舀样——浇模——冷却——锻打。
“当!当!当!”
铁锤落在钢锭上的声音清脆悦耳,不再是生铁那种沉闷的“噗噗”声。
那块试样钢条被砸弯了九十度,边缘起了一点白,但没有裂口,更没有折断。
“成了……”
宋应星捧着那块还烫手的钢条,两腿一软,跪倒在煤灰地上,仰头大笑,笑到一口血喷了出来。
“王爷……”
他气若游丝:
“大明的脊梁……以后是铁打的了……”
……
一个月后。金山卫一号干船坞。
这里正在进行一场名为“铺设龙骨”的仪式。
没有歌舞,没有喜庆,却透着一股压抑的肃杀。
长达数十丈的船坞底部,静静卧着一根黑沉沉的巨物。那不是千年老木,而是由一块块刚才那种“神钢”铆接而成的巨型工字钢梁——冷硬、粗犷,却浑身透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可靠。
这是这个世界上第一根真正意义上的全钢制龙骨。
孙得胜站在李苏身后,看着那庞然大物,只觉得后背发凉:
“王爷,这玩意儿……真能浮起来?”
“这么重,要是下水就沉了……”
“阿基米德定律不会骗人。”
李苏伸手抚过那道巨梁,感受冰冷下蕴藏的力量:
“只要里面是空的,只要它排开的水够多,它就能浮起来。”
“而且,它不怕火攻,不怕撞击。”
“不像木船——一发高爆弹,一把火,就变成柴堆。”
“给它起个名吧。”孙得胜忍不住问,眼神中写满了敬畏和期待,“弟兄们私底下都在赌呢。”
“有说叫‘定海神针’的,也有说叫‘归乡号’的——说是有了它,咱们就能打回北京,把那旮旯夺回来。”
“归乡?”
李苏的手在一颗巨大的铆钉上停住了。
海风吹乱了他的发尾。他闭了闭眼,脑海里闪过一幅幅旧画面——
煤山上,那个孤零零的背影;
城门口,乱兵与流寇的血泥;
江南水乡,被铁骑踏碎的烟雨与纸伞。
那个旧世界,早就烂透了。
回去做什么?
做一个替天子擦屁股的裱糊匠?
还是做一个迟到的救火队员,给一个注定灭亡的王朝陪葬?
“不。”
李苏猛地睁开眼,转过身来,背对东方的海线,目光投向西边那片广袤无垠的新大陆——
那里有黄金,有石油,有黑土和森林,有还未被分割完的世界。
“我们不回去了。”
孙得胜怔住了。
这是王爷第一次,把这句话说得这么直白。
“这艘船,不叫归乡。”
李苏的声音冷硬如铁,每一个字都像砸在钢板上:
“它叫——镇洋。”
“镇压大洋,守土开疆。”
他指着脚下这片已经被钢铁和水泥牢牢钉住的土地:
“从今天起,别再惦记那个旧大明。”
“我们要在这里——”
“用手里的钢和火,造一个新的。”
话音落下远处的船坞里,蒸汽锤敲击钢板的声音与港口的汽笛声混在一起,在阴沉的天空下回荡,像是一头尚未命名的钢铁巨兽,在黑暗中发出的第一声低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