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九年,七月十六。凌晨。索诺拉沙漠,红石峡谷战地指挥所。
沙漠的夜风冰冷刺骨,但这片刚刚经历过屠杀的峡谷中,却依旧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温热。那是数千具尸体尚未完全冷却的余温,混合着浓烈的血腥味、烧焦的火药味,以及还未散尽的煤烟气息。
战场上,零星的枪声偶尔响起,那是阿帕奇骑兵在进行他们最喜欢的战后娱乐——“补刀”。对这群被西班牙人猎杀了一百年的游牧民族而言,今晚是复仇的狂欢夜。
“镇洲号”装甲列车的探照灯(用煤油气灯改装)像两把刺目的利剑,撕裂夜色,在满是尸骸的荒原上来回扫动。
“王爷,抓到了。”
孙得胜骑着马,拖着一个踉跄的身影到铁轨旁,声音里带着几分幸灾乐祸:
“疯马那小子差点把他的头皮给割了,幸亏我去得早。”
被丢在地上的人,正是新西班牙总督——罗德里格·德·帕切科。
这位曾经不可一世、发誓要把异教徒筑成京观的贵族,此刻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尊严。他那件象征荣耀的天鹅绒总督礼服被撕成布条,沾满了泥土和马粪;胸口原本挂着金羊毛勋章的位置,只剩下一圈被扯断的丝带和一道触目惊心的勒痕——真正的那枚重如命运的金羊毛,要么被阿帕奇人剁成了小片,要么已经进了谁的腰包。
精心修剪的胡须上糊着干涸的血迹,眼神空洞涣散,像是一个被抽走灵魂的木偶。
李苏坐在装甲列车的登车踏板上,披着军大衣,手里拿着一块刚烤好的玉米饼,并没有起身。
“总督阁下,晚上好。”
他用流利的西班牙语说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招呼一位迟到的客人:
“看来上帝今晚有些忙,没顾上听您的祷告。”
帕切科缓缓抬头,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东方人。
车后,装甲列车的锅炉还在低沉地喘息,白色蒸汽在探照灯的背光下翻滚。李苏被那一片光影托着,身影显得格外高大、阴冷,宛如从钢铁地狱里走出来的审判官。
“魔鬼……你们是魔鬼……”
帕切科的牙齿在打战,声音沙哑而破碎:
“那种武器……那种不用马拉的车……那种一次可以喷出上百发子弹的魔枪……不是人类能造出来的……”
“你们把灵魂卖给了撒旦……”
“撒旦?”
李苏笑了笑,咬了一口玉米饼,玉米香味在硝烟中显得格外刺鼻:
“不,这叫——科学。”
“总督阁下,您输的不是勇气,也不是信仰,而是——代差。”
“当您还在骑马冲锋、排大方阵的时候,我们已经用流水线在生产死亡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碎屑:
“得胜,把总督阁下带去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
“让军医给他包扎一下伤口。”
“别让他死。他现在这条命,比整个墨西哥城的银库都值钱。”
……
一个时辰后。装甲列车指挥车厢。
车厢里温暖如春(有简易蒸汽暖气),明亮的煤油灯将每一个角落都照得清清楚楚。桌上摆着精致的瓷器茶具,甚至还有一瓶从缴获物资中翻出来的陈年雪利酒。
帕切科换了一身宽大的明军常服,袖子被挽起,露出缠着绷带的前臂,看起来有些滑稽,却比之前那身破烂礼服要体面得多。他蜷在软垫椅子上,双手捧着一杯热茶,依旧止不住地轻微颤抖。
刚才,他透过车窗,看见外面的情景——
大明的工兵正操作着一种奇怪的机器(蒸汽拖拉机加装铲斗的“推土机”原型),一铲一铲将尸体推到一起,再用石灰和土掩埋,动作干净利落;而更远处,阿帕奇骑兵正把西班牙士兵的头颅堆成金字塔,像堆柴火一样。
冷酷高效的工业,与原始残忍的野蛮,在同一片夜色中交织,让他的心理防线彻底碎成了渣。
“你想怎么样?”
沉默许久,帕切科终于开口,声音里只剩下疲惫:
“杀了我吗?”
“杀你有什么用?”
李苏坐在对面,一手摇着酒杯,琥珀色的雪利酒在灯下轻轻晃动:
“杀了你,马德里还会派一个新的总督来。”
“也许是更蠢的,也许是更聪明的。”
“对我来说,区别不大。”
“那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我的军队没了,我的炮也没了,连金羊毛都被你们抢走了。”
“你还有一样东西。”
李苏从怀里掏出一份早已拟好的文件,推到他面前:
“你还有——签字的权力。”
帕切科看了一眼文件封面,心里猛地一沉。
标题用西班牙语和汉字双语书写:
《东洲-新西班牙修好与通商互助续约条款》
——他想起一年多前,在边境那个帐篷里,自己被迫在一份叫《金山-墨西哥通商及边界条约》的文书上签过一次名。那一次,他以为只是割了一点面子、放了一点利,换一个暂时的和平。
结果事实证明,那只是绞索的第一圈。
他咬牙继续往下看,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流。
“第一条,在原有边界条款基础上,新西班牙总督区再次确认并永久承认大明东洲总督府对科罗拉多河以北所有土地(包括加利福尼亚、内华达、犹他、新墨西哥等地)的主权,不得以任何理由再行质疑、侵犯。”
“第二条,割地赔款。为弥补本次战争中大明军队的‘弹药损耗’,新西班牙需赔偿白银五百万两(约合银锭三百五十吨),分十年付清,可用生橡胶、胭脂虫、可可豆等指定特产实物折抵。”
“第三条,零关税与最惠国待遇。大明商品进入新西班牙,永远免除一切关税、港杂费等名目。大明商人在墨西哥城、韦拉克鲁斯、阿卡普尔科等港口,享有‘领事裁判权’与自由开矿权。”
“第四条,货币一体化。新西班牙铸造的银比索,必须由驻墨西哥城的大明皇家银行分行进行品级检验与统一结算。比索与‘天启龙洋’的汇率,由金山卫总督府制定,新西班牙不得私自更改。”
“第五条,治安互助。大明东洲总督府可在新西班牙境内租用港口、仓储与铁路权益,如遇‘反叛’与‘暴乱’,新西班牙可请求大明派出外籍军团与舰队协助‘维稳’。”
看到这里,帕切科猛地把文件摔在桌上,脸涨得发紫:
“这不可能!”
“这是卖国!这是在把国王的领地,拱手交给你们!”
“如果我签了这个,宗教裁判所会把我拖上火刑柱!国王会把我家族从贵族名册上抹掉!”
“是吗?”
李苏并未动怒,只是轻轻打了个响指。
车门打开,夜风灌进一股血腥味。孙得胜掀起窗帘一角,朝外面抬了抬下巴。
“总督阁下,看那边。”
在探照灯照亮的那片高地上,竖着一排粗糙木桩。每一根木桩上,都挂着一颗人头——有将军,有主教,有庄园主,有某位曾经在总督府里拍桌子叫嚣“要把异教徒赶下海去”的火枪队长。
风吹过,干枯的血迹像黑色的泪痕,从他们的眼窝一直流到下巴。
“他们也拒绝了我的‘建议’。”
李苏的声音温柔得近乎体贴:
“所以他们都去见上帝了。”
“如果你不签,我不介意多钉几根木桩,换一个对新西班牙更忠诚的‘代理人’。”
“比如你的副官,比如那位还活着的主教,甚至——那位税务官大人。”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
“从政的人,往往比军人更怕死。”
“而且……”
李苏俯身靠近,语气变得轻柔而诱惑:
“只要你签了,这五百万两赔款里,有十分之一,会变成金子。”
“存在金山卫,或者——将来某个遥远、安全的地方。账户归你个人,不归国王。”
“再加上,我会让我的阿帕奇朋友停止骚扰你在南方的庄园。”
“如果有一天,马德里那位陛下嫌你太‘软弱’,想换人——”
“我的铁甲列车,和我在太平洋上的舰队,可以帮你‘维持秩序’。”
“你可以继续挂着破碎的金羊毛,做一个被后世赞叹的烈士。”
“也可以摘下来,换一条新的黄金项链,做一个活着的、富可敌国的——土皇帝。”
帕切科看着李苏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眼睛,又看向窗外那一排在风中晃动的人头。
他想起了在瓜纳华托银矿爆发的暴动,想起一车车往北逃跑的矿工,想起马德里每年催命一样的税单,还有那条在红石峡谷里喷火的铁龙。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胸口一起一伏,双手死死抓着条约的边角,指节发白。
良久。
“笔……”
帕切科的声音沙哑而颤抖,像是从喉咙里磨出来的:
“给我……笔。”
李苏笑了,笑意浅淡。
他递过一支蘸满墨水的鹅毛笔。
帕切科的手在发抖,笔尖在纸上轻微打颤,却终究还是在那份出卖了整块大陆经济命脉的条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那一刻,随着墨水在纸纤维间缓缓晕开,西班牙帝国在美洲三百年的霸权根基,被无声地抽走了一大块。
李苏收起条约,轻轻吹干墨迹,满意地点了点头。
“合作愉快,我的朋友。”
他给帕切科倒了一杯雪利酒,杯口轻轻碰在对方面前的杯子上:
“这就对了。”
“打打杀杀,多不文明。”
“大家一起发财,才是工业时代的真理。”
“从今天起,你不再只是马德里的总督。”
“你是大明在南方的——高级合伙人。”
窗外,镇洲号的锅炉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般的汽鸣。
这一夜,在红石峡谷的血色烟雾中,一条名为 “经济殖民” 的无形绞索,彻底套在了那只衰老的双头鹰脖子上。
而牵着绳子另一端的,是一条喷吐着黑烟与蒸汽的钢铁巨龙——以及坐在车厢里的那个年轻东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