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八年,六月初六。新西班牙总督区,墨西哥城。
这里是西班牙帝国在美洲的心脏,是一座建立在阿兹特克帝国废墟上的繁华都市。特斯科科湖的湿热微风穿过大教堂高耸的钟楼,裹挟着一丝腐烂与潮腥的味道。
街道上,马车辚辚,身穿丝绸与天鹅绒的西班牙贵族们在遮阳伞下谈笑风生。而在他们脚边的阴沟里,衣衫褴褛的印第安奴隶正弯着腰,背负沉重的银矿石,像一条条麻木爬行的虫子。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颓靡的奢华——那是建立在血与火之上的殖民盛宴。
此时的总督府内,气氛却凝重得仿佛暴雨压顶。
新西班牙总督罗德里格·德·帕切科——一位曾在欧洲战场上厮杀半生的老牌贵族——此刻正阴着脸,坐在那张象征无上权力的镀金天鹅绒扶手椅上。
他的面前,跪着一名浑身是血的边境巡逻队上尉。军服破烂,左臂裹着浸透鲜血的绷带,整个人像一只受惊的猎犬,止不住地发抖。
“你是说……”
帕切科的声音低沉,像被激怒的狮子在喉间低吼:
“整整一支五十人的皇家骑兵队,在索诺拉沙漠被一群……一群野蛮人全歼了?而你——是唯一的幸存者?”
“是的,总督阁下……愿上帝宽恕我的无能。”
上尉抬起头,瞳孔仍在轻微收缩,仿佛噩梦还未结束:
“但他们不是普通的野蛮人!他们是阿帕奇的魔鬼!而且……而且他们变了!”
“以前他们只有石斧和烂弓箭,一听到我们的火枪声就四散而逃。但这一次……”
上尉声音发颤,“他们骑着高头大马,排成队,像正规军一样冲锋!他们手里的刀,比我们的还要快,还要硬!”
“借口!”
帕切科猛地一拍桌子,震得银质墨水瓶跳了一下:
“全是借口!阿帕奇人我也打过交道,那就是一群只会偷鸡摸狗的乞丐!他们哪来的好刀?哪来的战术?”
“是真的,阁下!请您看这个!”
上尉哆哆嗦嗦地解下背后的包裹,将几样东西摆在桌案上。
那是他在血泊中拼命抢回来的“证物”。
帕切科的目光落在那几样东西上,原本愤怒扭曲的表情,渐渐凝固。
首先是一把断裂的西班牙佩剑。那是托莱多出产的上好钢剑,此刻却从中间整齐地断开,断面平滑如镜,显然是被某种极其锋利的利器,一刀斩断。
而在断剑旁边,安静地躺着一把寒光逼人的马刀。
那是从阿帕奇尸体上缴获的武器。刀身修长微弯,刀背厚实,护手由精钢冲压成形。即便刀身上还结着暗黑的血锈,那种令人心悸的“工业美感”依旧掩盖不住。
帕切科拿起马刀,指尖轻轻一弹。
“嗡——”
刀身发出一声清脆悠长的龙吟,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不绝。
“这是……锰钢?”
作为一名懂行的军人,帕切科的脸色瞬间变了。这种钢口的韧性与硬度,甚至超过了西班牙本土最顶尖匠人打造的骑士剑。而且看刀柄的做工与尺寸,整齐划一——这不是匠人逐件手工,而是量产。
“不只是刀。”
上尉又从包裹里取出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布料,以及一枚沾着血迹的银币:
“我们在那个阿帕奇首领的尸体上,发现了这些。”
帕切科接过那块布。
那是质地细密、染色鲜艳的棉布,边角上印着一个红色方形印章,里面是两个他看不懂的方块字(汉字“松江”)。
而那枚银币上,赫然刻着一条张牙舞爪的巨龙,以及“天启通宝·库平七钱二分”的字样。
“龙洋……”
帕切科的手开始不自觉地发抖。
他不认得汉字,但他认得这条龙。在马尼拉大帆船贸易中,他见过这种来自遥远东方的货币。
“大明……中国人……”
他缓缓瘫回椅子,所有散乱的线索在脑海中迅速串联成一条骇人的锁链——
北方海岸的迷雾,市场上突然涌现的廉价棉布和铁器,阿帕奇人忽然精良到近乎不可思议的装备……
“这是入侵。”
帕切科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恐惧:
“有人在武装我们的敌人。有人在用我们的银子,买这些异教徒的命,来杀我们的人!”
“他们在北方——在加利福尼亚——建立了一个基地!他们在那里炼钢!在那里织布!在那里……铸造战争!”
大厅里死一般寂静。
在这片大陆横行霸道近百年的西班牙人,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有某种冰冷的东西,正从北方缓缓逼近。
那个对手不再是拿着黑曜石棍棒的阿兹特克人,而是一个拥有更先进技术、更庞大工业能力的文明。
“不能再等了。”
帕切科猛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绣有金线的总督绶带,眼中浮现出一种近乎十字军般的狂热与决绝:
“不管是大明也好,大清也罢——这里是新西班牙!是上帝赐予国王的领土!”
“若是任由他们在北方站稳脚跟,墨西哥城的银矿,甚至整个美洲,迟早都会落入他们手中!”
“传令!”
帕切科“锵”地一声拔出腰间那把尚未折断的佩剑,剑尖笔直指向北方:
“集结**‘圣地亚哥’军团**!”
“向各地种植园主发出征召,让他们带上所有私兵和火炮!”
“再征召五千名……不,一万名土着仆从军!让他们顶在最前面,当我们的盾牌和炮灰!”
“给马德里(西班牙本土)和哈瓦那(古巴)写信,请求无敌舰队增援!告诉国王——异教徒的大军已经踏上了美洲海岸!”
“我要亲自统兵北上。”
帕切科的五官因为愤怒而微微扭曲:
“去把那个所谓的‘金山卫’夷为平地!把那些东方人的工厂烧成灰烬!把那些异教徒的脑袋,统统砍下来,筑成京观!”
“为了国王!为了上帝!把他们赶回海里去!”
……
同一时刻。金山卫,东郊兵工厂。
“阿——嚏!”
李苏打了个喷嚏,伸手揉了揉鼻子。
“王爷,看来是有人惦记您了。”孙得胜在一旁笑嘻嘻道。
“多半是南边那位邻居。”
李苏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视线却牢牢落在面前那台怪模怪样的机器上。
那是一台架在轮式炮架上的多管火器。六根乌黑发亮的枪管紧密束在一起,尾部连接着一个硕大的黄铜供弹漏斗和一只手摇曲柄。
这不是加特林机枪(此时尚未发明金属弹壳,真正的加特林需要金属定装弹)。这是李苏参考大明“迅雷铳”和西方“管风琴炮”的结构,在精密机床的基础上魔改出来的“手摇式排枪”(某种早期版本的机枪)。
虽然仍然使用纸壳定装弹和雷汞底火,但只要手摇曲柄不停转动,它就能以每分钟六十发的速率,将铅弹像暴雨一样倾泻出去。
“试试。”
李苏淡淡道。
“是!”
一名臂粗腰圆的射手上前,双手死死握住曲柄,猛地摇动。
“突突突突突——!!!”
六根枪管轮番喷出火舌,硝烟瞬间在射击场上弥漫开来。
二百步外,一排穿着西班牙板甲的木制假人,在密集弹雨中被瞬间打成筛子,木屑横飞,铁甲崩裂,残肢断臂般的木块到处乱滚。
“好家伙……”孙得胜看得目瞪口呆,“这玩意儿摆在阵地上,多少骑兵也冲不过来啊。”
“这就叫——以理服人。”
李苏拍了拍仍在发烫的枪管,看向南方,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愉悦的期待:
“听说那位帕切科总督,正在集结大军?”
“很好。”
“让第一装甲旅(蒸汽坦克与装甲列车)向南推进五十里,名义上——进行一次‘例行演习’。”
“既然客人要来了,我们总得把家里的‘打狗棒’,提前摆出来给他们看看。”
“我要让他们那引以为傲的火枪方阵,在我们的工业风暴面前,变成一堆废铁。”
南方,战鼓已经擂响。
北方,机器正在轰鸣。
双鹰之战——一边是大明龙旗,一边是西班牙双头鹰——正悄然逼近,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