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还蒙着层淡青色的薄纱,没敢彻底亮透。
丰乐楼天字一号房的雕花窗棂,将这朦胧的光筛成细碎的影子,落在铺着锦缎的地板上,晃晃悠悠。
昨夜燃尽的沉香,只在空气中留了缕若有若无的余韵,混着晨露的清冽,倒让人鼻息间清爽得很。
外间,赵志敬早没打坐了。
他立在窗边,背对着里间的屏风,面朝东方天际那抹刚冒头的鱼肚白,正缓缓运转《九阳神功》。
赵志敬静静站着,肩背挺直,如棵临风的青松。
呼吸绵长又深沉,一呼一吸间,口鼻周遭似有极淡的白气流转,淡得像雾,不仔细看根本察觉不到,可周身那层温润平和的气场,却实实在在地漫开来——九阳神功的纯阳之气,悄没声地驱散了清晨的凉意,让外间暖融融的,竟有了几分阳春三月的意思。
里间的韩小莹,其实醒透有一阵子了。
常年跑江湖的人,在陌生地方哪能睡得安稳?
天刚蒙蒙亮,她就睁了眼,躺在软得过分的被褥里,还有瞬间的恍惚:这绣着缠枝莲的锦被,这带着熏香的帐子,哪儿像她平日里睡的客栈硬板床?
直到听见外间传来那规律得近乎刻板的呼吸声,昨夜的种种才猛地涌回脑海——被掳、入楼、眼前这个男人杀神般的模样……
韩小莹轻轻掀了被子起身,动作轻得像片羽毛,生怕惊动了外间的人。
歇了一夜,耗损的内力没回多少,但精神头好了些,至少眼睛里不那么干涩了。
可刚坐起身,一个现实又尴尬的难题就撞了过来——她要解手。
这丰乐楼的天字房是奢华,浴桶、更衣屏风样样不缺,偏偏没配专属的净房。
按规矩,要么喊伙计引路,要么自己往后院的公用净房去。
换作平时,韩小莹大大方方就去了,可今儿不一样——外间守着的是赵志敬!
韩小莹坐在床沿,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脸颊慢慢热了起来。
让她开口跟赵志敬说这事?
她做不到;
就这么硬着头皮出去?
光是想想穿过外间时的眼神对视,她就觉得窘迫得慌。
正坐立不安,像只困在笼子里的小兽时,外间那悠长的呼吸声忽然停了。
紧接着,赵志敬温和的声音隔着屏风传了进来,不高不低,刚好能听清,打破了清晨的静:“韩女侠醒了?
桌上有新送的热水。
后院东侧廊子走到头,有间专供天字号房用的净房,这会儿没人,我已经跟伙计打过招呼,让他们暂时别过去。”
赵志敬语气太平常了,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似的,没有半分揶揄,也没有故意强调什么,甚至还提前安排了伙计,免得她去了撞上旁人更尴尬。
可韩小莹听得耳根子“唰”地就红了!
他怎么会知道?
难道他一直留意着里间的动静?
还是他早就猜到她醒了会有这事?
这种连私密小事都被人提前看透、安排妥当的感觉,让她又窘又慌,可心底深处,却又悄悄冒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触动——她那几个粗枝大叶的兄长,从来不会想到这些细节,可赵志敬,这个本该是“敌人”的人,偏偏注意到了,还做得这么周到。
她攥着衣角,低低应了声:“……知道了。”
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飞快地拢了拢皱巴巴的衣衫,又用手指把乱了的长发勉强梳顺——没梳子,只能将就——深吸一口气,她才绕着屏风,一步步挪了出去。
外间里,赵志敬已经不在窗边了。
他坐在桌边,手里提着个锡制的热水壶,壶口还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正往两个白瓷茶杯里斟茶。
今儿他换了件和昨日同色的青衫,料子看着普通,却浆洗得干净挺括,头发用根简单的木簪束在脑后,没留半分散乱。
晨光落在他侧脸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鼻梁挺直,下颌线干净,竟透着几分读书人的清朗气,跟昨日那个掌毙高手、满身杀气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听见脚步声,他没抬头,只是把斟满的一杯茶往桌子对面推了推,语气随意得很:“晨露还没干,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他这态度,太自然了,自然得仿佛他们不是挟持者与人质,就是结伴赶路的朋友。
可偏偏就是这份“自然”,奇异地冲淡了韩小莹的窘迫。
她默默走到桌边,没敢坐,先飞快地瞟了他一眼——他目光落在手里的茶杯上,没看她——心里才稍稍松了点。
“我……我去去就回。”
她低声丢下一句,话音刚落,就像逃似的转身往门口走。
“走廊尽头右转,挂着‘兰轩’木牌的就是。”
赵志敬的声音从身后淡淡传来,补了句更精确的指引,自始至终,都没回头看她一眼。
韩小莹脚步顿了顿,没回头,也没应声,拉开房门就匆匆走了。
廊下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
清晨的空气湿湿润润的,带着院子里草木的清香,吸一口都觉得舒服。
她按着赵志敬说的,很快就找到了那间“兰轩”——小巧玲珑的一间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还点着淡淡的香,显然是专人打理的。
解决完事情,用铜盆里的清水净了手,她对着墙上挂着的铜镜看了看——镜里的姑娘,脸颊还红着,眼神里带着点未散的窘意,心情乱糟糟的,像团缠在一起的线。
等她回到房间时,赵志敬还坐在原来的位置,姿势都没怎么变,正端着茶杯,慢条斯理地品茶。
听见门响,他才抬眼,目光在她脸上扫了一瞬——像是看出了她没褪尽的窘意,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把另一杯一直温着的茶,又往她那边推了推。
“休息得还好?”
他问,语气平和,仿佛刚才那阵小插曲根本没发生过。
这次,韩小莹没再站着。
她走到桌边坐下,双手捧起那杯微烫的茶,暖意透过瓷杯壁传到掌心里,一点点熨帖着她慌乱的心。
抿了一小口,温度刚好,茶香清冽,顺着喉咙滑下去,连最后一丝晨寒都驱散了。
“还好。”
她低声答,顿了顿,终究没忍住,抬起眼帘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赶紧垂下,声音细若蚊蚋:“你……为何……”
“为何知道你要去净房?”
赵志敬接过她没说完的话,嘴角轻轻勾了勾,那笑容里没有嘲弄,只有一丝了然,“人在陌生地方刚醒,尤其是女子,大多会有这事。
人之常情而已,没什么难为情的。
我既然说了不让韩女侠难堪,自然连这些小事也该想到。”
赵志敬说得云淡风轻,把这份体贴归结为“人之常情”和“守诺”,既给了她台阶下,又不动声色地提醒了一句——他是个信守承诺的人。
这种对女儿家心思的细致把握,还有这份恰到好处的尊重,哪怕只是表面上的,也像根轻柔的羽毛,轻轻撩在了韩小莹的心尖上。
韩小莹没再说话,只是低头小口喝着茶,心里却像被投了颗石子,涟漪一圈圈散开来。
昨夜那奢华的房间,是外在的冲击;
可今儿这杯热茶,这几句贴心的话,却是往她心里去的触动。
赵志敬明明可以装作不知道,让她自己窘迫;
也可以拿这事调侃她,让她难堪。
可他什么都没做,就这么平平静静地,把所有尴尬都化解了。
这种被人妥善照顾、细致考虑的感觉,对韩小莹来说,太陌生了,也太有杀伤力。
它像温水浸冰,悄无声息地侵蚀着她对“赵志敬”这个名字的固有恶感,也在她心里那道名为“警惕”的墙上,悄悄凿开了一道细缝。
厌恶还在,警惕也没消失,可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好感,却像杯里的茶香,不知不觉间,就弥漫开来,浓了一分。
房间里又静了下来,只有两人偶尔碰着茶杯的轻响,还有茶水入喉的细微声。
晨光渐渐亮了,透过窗户,把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落在地上,竟凑成了一幅看似平和安宁的画面。
只是这画面底下,那暗流涌动的心思,也只有他们自己,才清清楚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