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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中的临安城并未完全沉睡,临近御街的“丰乐楼”依旧灯火辉煌,丝竹声像浸了水的棉线,隐约从雕花木窗里漏出来,缠在往来行人的衣袂上。

赵志敬带着韩小莹踏入楼门时,跑堂的伙计眼尖如鹰,虽见二人风尘扑在衣角——赵志敬的青衫沾了些路尘,韩小莹的裙裾也微微起皱,可前者身姿挺拔、气度沉凝,后者眉如远黛、容色秀丽,便是素衣布裙,料子也是细密的软缎,绝非寻常江湖客。

伙计立刻堆起满脸热络的笑,颠着脚迎上来,肩上的白毛巾甩得跟风似的。

“要一间清净雅座,”

赵志敬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分量,随手从袖中抛出一锭足色的银子,银锭砸在柜台案上,发出清脆的“当”声,“把楼里最拿手的招牌菜,拣时新的、精致的上七八样,再温一壶上好的女儿红,要烫得恰到好处。”

他没说自己与韩小莹是何关系,可那自然而然吩咐一切的姿态,落在旁人心头,倒像极了携美出游的世家公子,或是不缺银钱的江湖豪客。

韩小莹眉尖微微蹙起,指尖下意识攥紧了裙角,脚步也往后缩了缩——她打心底里想离他远些,甚至想开口驳一句“不必劳烦”。

可赵志敬已抬步往楼梯走去,青衫下摆扫过梯阶,留下一道淡影。

她若站在原地争执,或是转身独自离开,在这人声鼎沸、满眼陌生的繁华之地,反倒更显突兀尴尬,像只误入锦绣丛的孤鸟。

韩小莹咬了咬下唇,唇瓣被牙齿硌得发疼,终究还是低下头,敛去眼底的不甘,默默跟在他身后,一步一步踏上二楼。

心里把自己骂了千百遍“无用”,可另一丝念头却像藤蔓似的悄悄冒头:这般被人安排得妥妥帖帖,不必自己操心银钱多少、菜色好坏,竟是她行走江湖多年,从未有过的轻松——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狠狠按下去,只觉自己愈发不争气,脸颊也烧了起来。

雅间临着街面,雕花木窗半开,晚风裹着楼下的人声与灯影飘进来。

室内陈设清雅,墙上挂着一幅水墨江南图,案上摆着青瓷茶具,角落里燃着一盏银质熏炉,淡淡的苏合香从镂空的缠枝纹里散出来,绕着桌角慢慢打转。

两人相对坐下,气氛瞬间静了下来,静得能听见窗外丝竹声里的琵琶弦响。

韩小莹坐得笔直,双手放在膝上,目光死死钉在桌上的青瓷茶杯上,杯沿映着她的影子,她却刻意不去看对面的赵志敬,仿佛那人是什么烫人的炭火。

没等多久,伙计便端着托盘流水似的上菜,红木托盘擦得锃亮,衬得碟中菜肴愈发精致。

这桌菜倒不似北方那般堆山填海的山珍海味,尽是江南的精细讲究:一盘龙井虾仁摆在中间,碧绿的茶叶蜷在瓷盘里,裹着莹白如玉的虾仁,虾身透着淡淡的粉,像是刚从西湖里捞出来的活物;

旁边的清蒸鲥鱼卧在长瓷盘里,鱼身覆着薄如蝉翼的火腿片、切得匀细的香菇丁,还有嫩得滴水的笋片,蒸汽袅袅升起,带着鱼肉最本真的鲜气;

最惹眼的是那只叫花童鸡,黄泥裹着荷叶,伙计用小锤轻轻一敲,“咔嚓”一声,泥壳碎裂,荷叶的清香混着鸡肉的油香瞬间涌出来,热气腾腾地扑在人脸上;

还有蟹粉狮子头,浮在乳白的汤里,粉嘟嘟的蟹肉露在外面;

西湖醋鱼浇着琥珀色的酱汁,酸香扑鼻;

莼菜羹盛在白瓷碗里,莼菜像一颗颗绿珠子,在汤里轻轻晃荡;

最后上来的定胜糕,方方正正,米香混着豆沙的甜香,摆在竹制的小蒸笼里,冒着细细的热气。

温好的女儿红用锡壶装着,壶身烫得能呵出白气,倒在青玉杯里,酒液是透亮的琥珀色,醇厚的酒香缠在鼻尖绕不开。

赵志敬没急着动筷,先提起锡壶,手腕微倾,清亮的酒液缓缓注入韩小莹面前的青玉杯,不多不少,恰好七分满。

他的动作流畅自然,仿佛这样为旁人斟酒的事,已做过千百遍。

“韩女侠奔波半日,想来也饿了。”

他的声音不高,落在雅间的静谧里,竟比窗外的丝竹声更清晰,“临安菜式最讲时令,也最讲精细,和北方的豪迈、草原的浓烈都不同,你尝尝。”

韩小莹盯着杯中晃动的酒液,琥珀色的酒面映着她微微蹙起的眉。

满桌的香气钻着空子往鼻子里钻,腹中的饥饿也越发明显,像是有只小手在轻轻挠着。

可她偏要硬撑,语气冷得像冰:“谁知道你这酒菜里,有没有下什么龌龊东西。”

赵志敬闻言,非但没恼,反而低低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几分玩味。

他拿起自己面前的青玉杯,仰头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了一下,将酒液咽了下去。

随后又伸筷,精准地夹起鲥鱼最肥美的鱼腹肉,那鱼肉嫩得几乎要化在筷尖,他送入口中,慢慢咀嚼着,咽下后才抬眼看向韩小莹,眼底带着点似笑非笑的光:“现在,韩女侠可放心了?

我赵志敬若要对你用强,何须用这等下作手段?

不过是念着你今日的相助之情,想聊表心意罢了。

美食当前,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他的话依旧带着那股令人讨厌的自信,仿佛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可他方才的举动,却又挑不出半分错处。

韩小莹脸颊猛地一热,知道自己是真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当然,她死也不会承认赵志敬是什么君子。

她沉默了片刻,目光在那盘龙井虾仁上转了转,终究抵不过食物的诱惑,也抵不过身体的诚实,更想证明自己不是畏首畏尾的人。

于是她拿起筷子,指尖微微用力,夹起一颗虾仁,小口送入口中。

虾仁入口鲜甜,弹牙的口感里裹着淡淡的龙井茶香,火候拿捏得刚刚好,既没有生涩,也没有煮老。

这样精致的味道,是她行走江湖这些年,从未静下心来细细品尝过的——从前和兄长们在一起,要么是粗茶淡饭,要么是在破庙里啃干粮,哪有这样慢慢品菜的闲情。

她吃得很慢,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姿态里带着几分警惕,可眼底深处,却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满足,像蒙尘的珍珠,悄悄透出点光。

赵志敬将她的这些细微变化都看在眼里,却不多说一句话,只是偶尔伸筷,用公筷给她布菜。

见她舀了两勺莼菜羹,便不动声色地伸出手,指尖推着白瓷碗的边缘,将汤盅往她那边挪了挪,动作轻得几乎让人察觉不到;

见她盯着蒸笼里的定胜糕,眼神动了动,却没好意思伸筷,便用公筷夹了一块,轻轻放在她面前的小碟里,声音依旧平淡:“这定胜糕软糯清甜,不腻口,配着茶吃,或是单吃,都好。”

他的体贴恰到好处,没有咄咄逼人的热情,倒像个周到的主人,尽着待客的本分。

韩小莹到了嘴边的拒绝,硬生生堵在喉咙里,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只能低低说了句:“我自己来。”

语气里的冰冷,已比最初淡了许多,像是结了冰的湖面,悄悄化了点水。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韩小莹虽极力克制,可几杯温酒下肚,酒气慢慢往上涌,加上室内熏炉的暖意、食物填腹后的舒适,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竟不自觉地松了些。

她白皙的脸颊染上淡淡的绯红,像上好的宣纸上晕开的胭脂,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娇艳。

她偶尔会抬眼,目光透过半开的雕花木窗,落在楼下的街面上——街上灯火璀璨,人流如织,叫卖声、笑声、丝竹声混在一起,像一幅活的《清明上河图》。

她的眼神有些迷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是想起了从前和兄长们在一起的日子?

那时他们吃着粗茶淡饭,在破庙里席地而卧,风餐露宿,却也活得痛快;

还是在对比眼前的舒适安宁,心里生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惘然?

赵志敬端着青玉杯,慢慢饮着酒,目光大多时候落在窗外的灯火上,像是在看风景,又像是在发呆,刻意给她留足了空间。

可他的余光,却始终没离开过韩小莹——她蹙眉的样子,她小口吃菜的样子,她眼神迷离的样子,都被他收在眼里。

他心里清楚,对付韩小莹这样的女子,骄傲,又守着自己的一套信念,强攻是最笨的法子,慢渗才有用。

让她在江湖的粗粝和此刻的精致里看见落差,让她在自己“不经意”的关怀里慢慢软化心防,远比任何威逼利诱都管用。

见她放下筷子,指尖轻轻搭在杯沿上,赵志敬才开口,声音比刚才更温和些:“吃饱了?

若是不合口味,我再让伙计添几样别的。”

韩小莹摇摇头,声音轻了许多,也柔和了许多:“不必,已经很好了。”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愣了愣——“很好”这两个字,竟会从她嘴里说出来,说给赵志敬听。

她垂着眼,长长的睫毛颤了颤,遮住了眼底的惊讶。

赵志敬点点头,抬手唤来伙计结账。

银锭递过去时,他又补了一句:“再安排一间上房,要最清净的,被褥用具,务必都是全新的。”

顿了顿,他又添了一句,语气平淡,却带着理所当然的豪阔,“天字一号房若是空着,便要那间。”

伙计脸上的笑容更盛了,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连声应着“好嘞”,躬着身子,几乎要弯到地上,在前面引着路,嘴里还不停说着:“客官放心,天字一号房正好空着,那可是咱们楼里最好的房,清净,还能看见西湖夜景哩。”

天字一号房在酒楼顶层最里端,像是藏在云端里的阁楼,走过去时,连脚步声都显得格外轻。

房门推开,一股更浓郁的沉香气息扑面而来——房间比楼下的雅间还要宽敞,用一道精美的苏绣屏风隔成了内外两间。

外间是起居待客的地方,摆着一套黄花梨木桌椅,木纹清晰,油光锃亮;

靠墙的博古架上,摆着几件雅致的瓷器,有青花的瓶,有白瓷的碗,还有粉彩的小摆件,件件都透着精致;

角落里的熏炉比雅间的更大些,燃着的沉香是上等的料子,烟气袅袅,散发出宁神的香气。

推开那扇雕着缠枝莲的木窗,晚风迎面吹来,能看见远处西湖的轮廓,朦胧的湖水映着岸边的灯火,像撒了一把碎金子;

往下看,是临安城的万家灯火,星星点点,延伸到天际。

里间的卧房更是考究,一张雕花大床摆在正中,挂着鲛绡帐,帐子是淡淡的粉色,风一吹,便轻轻晃荡;

床上铺着锦被绣褥,用手一摸,触手柔滑,是最好的云锦,针脚细密,绣着缠枝牡丹的纹样;

梳妆台摆在窗边,铜镜擦得锃亮,台上放着一盒香粉,还有一支银质的发簪;

角落里摆着一个梨花木的浴桶,桶边放着干净的布巾,桶后还有一个小小的木门,想来是专门用来更换热水的——这般周到,连她一个女子的细微需求都考虑到了。

饶是韩小莹走南闯北,见过不少世面,也被这房间的奢华舒适惊得愣了愣。

这哪里是普通客栈的上房,便是许多官宦人家的内室,也未必有这般讲究。

她站在门口,脚像钉在地上似的,竟有些迈不开步子,眼底满是踌躇。

“韩女侠便在此歇息吧。”

赵志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没踏入里间,只在外间的黄花梨桌边坐下,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热茶,茶叶在水里舒展着,“内间归你,我在外间打坐调息便好。”

韩小莹猛地转过身,眼睛睁得大大的,满是惊疑:“你……你住这里?”

她原以为,他会另开一间房,或是……或是有更不堪的打算——毕竟,他是江湖传言中那个十恶不赦的“魔头”。

赵志敬抬眼看向她,眼底带着点似笑非笑的光,语气慢悠悠的:“怎么?

韩女侠是希望我另开一间房,给你制造逃跑的机会?

还是……”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尾音里带着几分戏谑,“在期待别的?”

“你胡说什么!”

韩小莹的脸瞬间红透了,从脸颊一直红到耳根,羞怒交加,声音也拔高了些,“谁期待了!

你爱住哪里住哪里!”

她说完,几乎是逃一般冲进了里间,反手就想关门,却发现内外间只有屏风相隔,根本没有门扉。

她只能气鼓鼓地走到床边坐下,双手攥着锦被的一角,心跳得像擂鼓,“咚咚”的声音,在安静的内室里格外清晰。

外间传来赵志敬低低的笑声,笑声里带着几分纵容,随后是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他在整理什么东西——想来是从伙计那里要了个蒲团。

再之后,便彻底静了下来,只剩下熏炉里沉香燃烧的细微声响。

韩小莹坐在柔软的床沿,锦缎的触感从身下传来,丝滑细腻,像是裹着一团云。

鼻尖萦绕着沉香宁和的气息,耳边是窗外隐约的市声,还有室内近乎凝滞的寂静。

这一切,都与她熟悉的江湖截然不同——从前的夜晚,要么是在破庙里听着风声,要么是在荒郊野外警惕着野兽,哪有这般安稳舒适?

可这舒适,却让她心慌,像踩在棉花上,脚下没根。

她本该时刻警惕,琢磨着怎么脱身,怎么通知兄长们,怎么告诉洪帮主今日的事,可身体的疲惫一股脑涌上来,精神上的冲击也还没散去——今日所见的那些厮杀,赵志敬那难以捉摸的态度,都像石头似的压在心上,让她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

她悄悄探出头,透过苏绣屏风的缝隙往外看。

只见赵志敬已盘膝坐在一个蒲团上——不知他何时让伙计准备的,蒲团是淡青色的,与他的青衫很是相配。

他双目微阖,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线条硬朗,却没了白日里的凌厉与讥诮,竟显出几分难得的沉静,甚至……是她不愿承认的英俊。

他的青衫领口微敞,露出一点白皙的脖颈,气息悠长而均匀,仿佛与这室内的宁静融为了一体,成了这奢华房间里的一部分。

韩小莹像被烫到似的,猛地缩回头,靠在雕花的床柱上,心跳得更快了,心绪也越发纷乱。

这个男人,凶狠的时候,可以眼都不眨地杀人,刀光剑影里,眼底没有半分温度;

霸道的时候,可以理所当然地挟持她,用兄长们的安危威胁她,容不得她半分拒绝。

可此刻,他却守着礼数,待在屏风外,将舒适的内间让给她,甚至细心地准备了全新的被褥,点了宁神的沉香,连她可能要沐浴更衣的需求都考虑到了。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疑问不受控制地在她心里盘旋,像一团乱麻,越缠越紧。

她想起他提到穆念慈时,眼底那近乎偏执的占有与保护;

想起他曾说自己“怜香惜玉”,语气里带着几分玩世不恭;

想起他今日看似随意,却处处妥帖的安排——这一切,都与江湖传言里那个十恶不赦的“淫贼”、“叛徒”重叠,又割裂,让她辨不清真假。

一种陌生的暖流,悄悄从心底冒出来,带着危险的气息,裹着对眼前舒适的不安,对未来未知的恐惧,还有对屏风外那个男人,说不清道不明的好奇,慢慢浸润着她那颗坚固了三十多年的心防。

她知道这样不对,非常不对。

她是江南七侠的韩小莹,是行走江湖、锄强扶弱的女侠,本该与赵志敬这样的“魔头”势不两立,恨不得除之后快。

可身体却贪恋着身下锦被的柔软,精神也疲惫得不愿再去想那些沉重的正邪之争,那些江湖恩怨。

她慢慢脱下鞋子,鞋尖沾着的路尘落在地上,留下两个浅浅的印子。

然后韩小莹和衣躺进被子里,锦缎贴着肌肤,带来一阵战栗般的舒适,像是有只温柔的手,轻轻抚过她紧绷的身体。

窗外的更鼓声隐隐传来,“咚——咚——”,敲了两下,已是二更天。

可她却毫无睡意,睁着眼睛,看着帐顶绣着的牡丹花纹。

耳边似乎总能听到屏风外那均匀悠长的呼吸声,那声音很轻,却奇异地没有让她感到威胁,反倒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外界的追杀、兄长们可能的失望、江湖上的纷纷扰扰,都暂时隔绝在了外面。

在沉入睡眠的前一刻,一个细微的、近乎罪恶的念头,像羽毛似的,轻轻滑过韩小莹的脑海:

如果……如果没有那些恩怨,没有正邪之分,只是这样,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待着,一个在屏风外打坐,一个在屏风内安歇……似乎……也不错……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韩小莹便悚然一惊,睡意瞬间去了大半,后背甚至渗出了点冷汗。

可更深沉的疲惫很快将她淹没,眼皮重得像挂了铅。

她终究还是抵不过这从未体验过的奢华与安宁,在半是警惕、半是松懈的恍惚里,陷入了昏沉的睡梦。

而屏风外,看似早已入定的赵志敬,双目依旧微阖,可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细微的弧度,那弧度里,带着几分了然,几分笃定,还有一丝胜券在握的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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