锣声还在城东回荡,张定远已站在夜训场边缘。火把一排排亮着,百姓三五成群往家走,有人边走边比划动作,孩子跑在前头喊口令。他没动,也没回军帐,只看着人群散去的方向。
第二天清晨,茶肆里坐满了人。几个老者围桌而坐,说话声音压得低。
“将军教我们防身,连娃娃都会了。”
“我孙女昨儿晚上做梦都在喊‘格腕’。”
“这样的官,百年难遇。”
一人端起茶碗,低声说:“咱们活下来,全靠他。不如……为他立个祠?”
桌上静了一瞬。有人皱眉:“生者受香火,不合规矩。”
“可岳王爷当年也有人私祭,图个心安。”
“不塑金身,不摆供果,就挂幅画像,写个名字,让后人知道谁护过这城。”
话传开后,越来越多百姓点头。当天下午,木匠、泥瓦匠自发聚到东门演武场旁的一块空地。那里正是张定远教民习武的地方。他们量地基,搬砖石,不收工钱。
刘虎得知消息时,正带队巡街。他走到工地看了看,又去找张定远。
“将军,百姓要给你建祠。”
张定远正在检查城墙修补处的夯土层,闻言抬头:“什么祠?”
“就在东门边上,说是感谢您教他们自保,保全满城性命。”
张定远放下铁锹:“不行。我还活着,不能受香火。”
刘虎没急着反驳:“您拒绝,他们会难过。这些人不是为了拜神,是想每天走过那地方,心里踏实。”
张定远沉默。他想起昨夜那个六岁女孩冲他喊“格腕”,跑出去十步还回头笑。他也想起废墟中老人递来的水,妇女送来的凉茶。
“若真要建,”他说,“不叫将军庙,也不许烧香磕头。只挂一幅画,题三个字——护民堂。”
刘虎点头:“我这就去传话。”
百姓听了,全都答应。工匠连夜赶工,三天后,一座青砖小屋立了起来。门前无匾,门内无神龛,墙上只挂一幅画像:张定远披甲执剑,立于城头,身后是燃烧的敌船与升起的烟尘。下方一行大字——护国保民。
开祠那日,天刚亮,门口就排起了队。老人拄拐,妇女抱孩,手里提着香烛、果品、新蒸的馒头。一个白发老太太跪在地上,双手合十:“愿将军平安,长命百岁。”旁边的小孙子也学着跪下,奶声奶气地说:“我要像将军一样勇敢。”
没人强迫,也没人组织。来的人自觉排队,进屋看一眼画像,鞠一躬,放下东西就走。香炉是后来加的,因为有人坚持要点一炷香。
张定远知道后,站在街角看了很久。他没有进去。
刘虎找到他时,他正低头系腰带上的绳结。
“您不去看看?”
“那是他们的地方,不是我的。”
“可那是为您建的。”
“我不是为了被供起来才做事。”
刘虎不再劝。他知道张定远从不看重这些虚名。但他也知道,民心不是靠推就能推开的。
中午时分,潮州知府来了。
他没带仪仗,也没穿官服,一身便衣,带着随从悄悄走进祠堂。他在画像前站了很久,转身问身边百姓:“真是他教的?”
“千真万确!我家婆娘现在敢夜里出门!”
“我儿子学会了绊腿,能把壮汉摔地上!”
“将军说,打不过就跑,跑回去喊人——这话救了我们一家!”
知府听完,走出门,在门口站定。片刻后,他让人取来笔墨,当场写下四个字:威震海疆。
“挂上去。”他说。
手下人迟疑:“这是百姓私建……怕惹非议。”
“我亲自题的。若有人问,就说本官所见属实,此人为国为民,功在社稷。”
牌匾很快挂上祠堂门楣。百姓看见,纷纷围拢过来。有人激动得哭了。
消息传得更快。邻县商人来进货,听闻此事,回去便讲。不出五日,周边几府都知道潮州有个将军,不光会打仗,还教百姓防身,连小孩都能对付倭寇。
有塾师编了童谣:
将军来,贼寇逃,
教我格腕绊腿跑,
一家学会全家好。
孩童街头传唱,声音清脆响亮。母亲做饭时哼,父亲修屋时念,连襁褓中的婴儿听到旋律都不哭。
张定远走在街上,听见歌声,脚步慢了一下,随即加快。他不想听这些。
但躲不开。
某日午后,两个小女孩蹲在护民堂门前画画。用炭条在地上描,一个画的是张定远站着的样子,另一个画的是士兵教“三式”的场景。她们一边画一边念:“格腕、绊腿、逃。”
张定远路过,停住。
其中一个女孩抬头看见他,立刻站起来,大声说:“我知道你是谁!”
另一个跟着起身:“你是护民堂里的那个人!”
“我不在堂里。”他说。
“可你天天在城里走!”
“我是守城的兵。”
女孩笑了:“那你也是我们的将军!”
说完,两人手拉手跑开,嘴里又唱起那首童谣。
张定远站在原地没动。风吹起他铠甲的边角,发出轻微的响。
当晚,他又去了夜训场。
火把已经点起,场地中央站着二十多个新报名的百姓。他们看见他进来,齐齐停下动作,转身行礼。
“将军!”
“开始练。”他说。
人们重新列队。一名老兵担任教官,喊出口令:“格腕!”
众人抬手。
“绊腿!”
众人弯腰出脚。
“逃!”
所有人后退三步,转身假跑。
张定远走到队伍侧面,看着每个人的动作。有一个年轻人动作不到位,他走过去,伸手纠正。
“手腕横切,别往上抬。”
那人点头,重做一遍。
“对了。”
训练结束,百姓陆续离开。张定远没走。他独自站在空地上,望着护民堂的方向。灯火通明,门口仍有香火燃着。
刘虎走过来,站到他身边。
“您不去看看?”
“看什么?”
“百姓的心意。”
张定远没回答。他弯腰捡起一根掉在地上的木棍,轻轻折断,扔进旁边的火堆。火星跳了一下,熄灭。
“明天继续教。”他说。
“新的十户组要考核。”
“嗯。”
两人并肩往军营走,脚步踏在石板路上,声音清晰。远处护民堂的灯还亮着,窗影映出有人在上香。
第二天,城南一家布庄老板在门前贴了红纸,上面写着:“本店支持护民堂捐建,凡参与联防者,买布减半。”
第三天,西街饭馆挂出牌子:“参训百姓免费吃面一次。”
第五天,连城外的渔村都有人进城打听,能不能送孩子来学“三式”。
张定远每天照常巡查城墙、检查火器、监督训练。有人当面感谢,他就点头;有人想送礼,他拒绝。他对所有人都一样。
但百姓越来越敬他。
有个七岁男孩,每天放学都绕路经过护民堂。他不在里面磕头,只是站在门口,对着画像敬个礼,然后跑回家。
别人问他为什么。
他说:“我爹说,他是真正的英雄。”
“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不让我们谢他。”
知府派人暗访多次,确认民间情绪真实无虚。他终于在公文上写下一句话:“张定远治军严明,爱民如子,实乃国之栋梁。”
这份奏报后来被压下,未及时上报。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潮州城变了。
以前天黑闭户,如今夜里也有妇人结伴出行;以前遇事只知躲藏,现在邻里互相提醒,十户联防每日轮值;以前孩子怕兵,现在看见穿甲的人,第一反应是敬礼。
张定远走在街上,时常被人认出。有人远远鞠躬,有人默默让路,更多人只是看着他,眼神不一样了。
他不知道那些眼神意味着什么。他只知道,倭寇还没彻底清除,城墙还需加固,训练不能停。
所以他还在这里。
护民堂的香火日夜不断。
一个老妇人每天都来,带来一碗热汤,放在画像前的小桌上。她说不清话,只会指指汤,再指指画像,然后双手合十。
没人阻止她。
有一天,张定远从外面回来,路过护民堂。他看见门开着,屋里没人,只有那碗汤还在,冒着热气。
他站在门口看了几秒,转身走了。
他的靴子踩在石阶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