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春城的天空,仿佛一块浸透了污水的厚重灰布,沉沉地压在城头,压在每一个抬头仰望的人的心上。连日的阴郁终于在午后酝酿成一场真正的暴雨。豆大的雨点裹挟着初冬的寒意,狂暴地抽打着城墙、屋瓦和泥泞的街道,发出震耳欲聋的喧嚣。雨水顺着城墙的缝隙汩汩流下,在墙根汇成浑浊的溪流,冲刷着连日来积存的污秽与暗红色的血渍,却冲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越来越浓的末日气息。
外,强敌的绞索已无声收紧。
淮水北岸,曹军营垒如雨后蘑菇般不断滋生、蔓延。即便在瓢泼大雨中,也能看到远处影影绰绰的旌旗和如同蚁群般移动的人影——那是曹军士卒在加固营寨,搬运攻城器械的部件。斥候冒死传回的消息拼凑出一幅令人心悸的图景:曹操已将其主力精锐,包括虎豹骑大部、青州兵以及于禁、乐进、李典等部,逐步调集至寿春、钟离正面。他们不再满足于游骑骚扰和小规模试探,而是在修建夯土高台,那通常是用于了望、指挥,乃至架设重型投石机的前奏。更有未经证实的流言称,曹军正在上游秘密砍伐巨木,制作一种特制的“霹雳车”,射程远超寻常炮石。
东南方向,江东军的赤旗在雨幕中若隐若现。蒋钦所部步卒已进抵至距寿春城不足三十里的“瓦梁垒”,并开始驱赶当地百姓,砍伐林木,同样在构筑前进基地。而淮水之上,周瑜的水军旗舰“楼船”甚至前移了数里,更多的小型战船如同水蜘蛛般,在河道及支流间穿梭巡视,彻底封死了任何从水路获取补给或传递消息的渺茫可能。曹、孙两军虽未合兵一处,但一北一东南,陆水并进,已对龙鳞城核心区形成了真正的、密不透风的战略合围。他们像两位经验丰富的猎手,并不急于扑向因兽犹斗的猎物,而是耐心地堵死所有去路,磨利刀箭,等待着猎物自己流尽最后一滴血,或者在绝望和混乱中露出最致命的破绽。
内,叛离的毒菌在潮湿中疯长。
帅府内陆炎病倒、无法视事的消息,虽经竭力封锁,但在这种人人自危、耳目格外灵通的环境下,已近乎半公开的秘密。这消息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许多本就摇摆欲坠的忠诚。
寿春城西,偏将陈兰的私宅内,门窗紧闭,却掩不住室内几人压低的、急促的争论声。
“不能再等了!”陈兰面色焦黄,眼珠布满血丝,他攥着一封刚收到的、没有署名但盖着特殊暗记的绢条,“曹公已至军中!时机就在近日!上面问我们,能否在城西‘青石坡’一带,‘制造一些混乱’,接应大军!”
“可是……”一名都尉声音发颤,“陆炎虽病,庞统、鲁肃还在,周泰那杀神看得紧,还有‘夜枭’无孔不入……韩猛的下场……”
“韩猛是蠢!动静太大!”另一名脸上带疤的司马阴狠道,“我们不必开门迎敌。只需在约定之时,在青石坡戍楼纵火,或鼓噪营啸,吸引守军注意力,为城外大军指明薄弱之处即可!事成之后,凭此暗记,你我皆有封赏!难道你们真想留在这里,陪着陆炎和这座破城一起饿死、烂死?!”
几人面面相觑,眼中恐惧与贪婪激烈交战,最终,对生存的渴望压倒了最后的犹豫。陈兰将绢条凑近烛火,看着它化作青烟,低声道:“各自回去,联络绝对可靠的心腹,不要超过十人。准备火油、松明。具体时辰,等下一步指令。”
类似的密谋,在寿春、在钟离、甚至在龙鳞主城的一些阴暗角落,如同雨后的毒蘑菇,悄然冒出。目标或许不同,手段或许各异,但指向都是一样的——在最后时刻来临前,为自己谋求一条“活路”,哪怕这条路上需要踏过同袍的尸体和曾经的誓言。
而普通士卒与百姓,则在饥饿、寒冷和无尽的恐惧中日渐麻木。配给的口粮再次削减,伤兵营里因缺药和绝望而死去的人被草席一卷,抬出城外,连掩埋都显得仓促。城中开始出现一些诡异的寂静角落,人们不再争吵,只是用空洞的眼神望着雨幕,或盯着手中那点少得可怜的食物,仿佛在默默计算着自己还能撑多久。一种比喧嚣反抗更可怕的、死寂的绝望,正在蔓延。连最基层的军官也失去了弹压的欲望,只是机械地执行着命令,眼神躲闪,不知在想些什么。
主心骨,在病榻上艰难维系。
帅府内室,药味比前几日更重。陆炎的高烧在汤药和意志的对抗下,时退时起,反反复复。左肩的伤口虽经处理,未再恶化,但那种深入骨髓的虚弱感和左半身的滞涩麻木,却如影随形。他大部分时间昏昏沉沉,偶尔清醒,便要周泰或近侍扶他坐起,听取最简短的汇报,或强撑着批阅几份至关重要的文书。
此刻,他正半靠在榻上,听着庞统用尽可能平缓的语气,汇报着最新的、也是预料之中的坏消息:曹军高台即将完工,江东军前锋已建立稳固营垒,城内民心士气降至谷底,以及……几处可疑的人员异动报告。
陆炎的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灰败,呼吸有些急促。他努力集中精神,想要分析,想要决断,但思绪却如同窗外被暴雨打乱的浮萍,难以凝聚。身体的极度不适耗去了他太多的精力,以往那种洞悉全局、果敢决断的状态,似乎随着体力一同流失了。他只能抓住最关键的一点,声音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告……告诉各城守将……非常时期……凡有异动者……无论证据确凿与否……可……可先斩后奏!”
这是无奈之下最残酷的授权,也是将内部镇压推向极致的信号。庞统心中一凛,知道这道命令一旦下达,必将引发更多的冤屈和更深的恐惧,但在大厦将倾之际,或许也只有这种铁血手段,才能勉强延缓崩溃的速度。他沉重地点头:“统明白。”
鲁肃站在一旁,看着主公强撑病体、眼中却难掩茫然的模样,再想到外面那山雨欲来的绝境,一股深切的悲凉涌上心头。他想起了龙鳞城初建时的朝气蓬勃,想起了西进大军誓师时的壮志豪情,想起了陆炎昔日挥斥方遒的英姿……一切仿佛就在昨日,却又遥远得如同隔世。如今,竟已到了这步田地!
汇报完毕,庞统与鲁肃躬身退出。内室重归寂静,只有窗外暴雨的咆哮和陆炎自己粗重而不均匀的呼吸声。他缓缓躺下,只觉得浑身骨头都在发酸发痛,左肩伤处更是传来一阵阵沉闷的胀痛。他尝试握紧左拳,依旧无力。尝试想象自己披甲执锐,立于城头,鼓舞三军的情景,却发现那个画面如此模糊,如此遥远。
一种深刻的无力感,不仅仅是身体的,更是对命运、对局面的失控感,如同这室内的阴冷,渗透了他的四肢百骸。他一生征战,自负智勇,从未想过自己会落到如此境地——困守孤城,内忧外患,众叛亲离,甚至连自己的身体都不再听从使唤。
“难道……真的到头了?”一个极其微弱的、近乎妥协的念头,如同毒蛇,悄然滑过他的心底。但立刻,一股更加汹涌的不甘与暴戾之气猛地冲了上来!不!绝不能!他陆炎可以战死,可以被刀剑砍杀,可以被乱箭穿心,但绝不能像这样,窝囊地病倒在床榻之上,眼睁睁看着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土崩瓦解,看着敌人不费吹灰之力地摘取胜利果实!
这股陡然升起的戾气,让他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潮红,呼吸也更加急促。他猛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周泰慌忙端来温水,却被他烦躁地推开。
咳声渐止,他喘着气,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起来,尽管那锐利背后是深深的疲惫与病态的亢奋。“周泰!”
“末将在!”
“去……告诉庞统……鲁肃……”陆炎的声音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狠绝,“从明日……不,从今夜起……我每日……至少要出现在……城头一次!哪怕……只有一盏茶的时间!抬……也要把我抬上去!”
他必须让人们看到,陆炎还在!龙鳞城的魂,还没散!哪怕这只是强弩之末的最后一点光华,他也必须让它亮到最后一刻!
周泰虎目含泪,扑通一声跪下:“主公!您的身体……”
“去!”陆炎厉声打断,随即又是一阵剧烈的呛咳。
窗外,暴雨如注,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雨水疯狂地冲刷着寿春城斑驳的城墙,仿佛要将这座孤城连同其内所有的挣扎、背叛、绝望与不屈,一同洗刷干净,汇入那滔滔东去的淮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