扩音器内部的线路并不复杂,典型的单管甲类功放,带着这个时代特有的粗犷和耐用设计。问题也确实出在那枚老化的功率管上,特性漂移导致工作点严重偏离,失真自然就来了。
顾怀远——此刻的陈默——看着那枚型号稀有的旧管子,又看看手里那个从废旧仪器上拆下来的、参数有些差异的替代管,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他没立刻动手,而是找了张草纸,用一支铅笔头,笨拙地画起了简化的电路图,标出几个关键点的电压电流值,嘴里嘀嘀咕咕地计算着。
这个计算过程,他有意放慢了,并且故意犯了一两个不痛不痒的“小错误”,然后“恍然大悟”地改正,体现出一个靠经验和少量知识摸索的人的真实状态。偶尔,他会停下来,拿起万用表量一下某个电阻的阻值,或者对着光线看看电容有没有鼓包。
李国忠就站在一旁,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的目光大多数时候落在顾怀远的手和那些草稿纸上,偶尔会扫过他的脸,观察他的表情。镜片后的眼睛沉静无波,但顾怀远能感觉到,那种微弱的、“有序”的规则波动,正以一种极其隐蔽的方式,更加细致地扫描着自己和周围环境,尤其是当自己进行“计算”和“思考”时。
这是一种更深入的“评估”。
约莫半小时后,顾怀远似乎“算”明白了。他放下铅笔,开始动手。先用烙铁小心翼翼地把那枚老化管子拆下来,然后比对替代管的管脚,用细导线做了几个小小的转接架,焊接在原本的管座上。接着,他调整了阴极电阻的阻值(用一个固定电阻串联一个可调电阻临时替代),又微调了帘栅极的降压电阻。
整个过程中,他的手很稳,但动作间透着一股“拿不准”的小心翼翼,焊点也不算特别圆润漂亮,符合一个手艺尚可但非专业出身的形象。
接上电池,打开开关。
扩音器先是一阵轻微的嗡鸣,然后,当顾怀远对着话筒轻轻“喂”了一声时,略显粗糙但基本不失真的声音从喇叭里传了出来。
“成了!”顾怀远脸上露出如释重负又带着点小得意的笑容,抬头看向李国忠,眼神里有着等待评判的忐忑。
李国忠接过扩音器,试了试音,点点头:“声音清楚多了,陈师傅果然有两下子。”他放下扩音器,没急着谈修理费,而是指了指草纸上那些计算痕迹,“这些数,都是你自己算的?跟谁学的?”
来了。更进一步的探底。
顾怀远搓着手,显出些局促:“也没正经学过……就是以前帮师傅打下手,看多了,自己瞎琢磨。有时候修不好,就想着是不是这儿、那儿不对,自己拿笔划拉划拉,试着改改……错了就再改,慢慢就有点感觉了。”
他刻意强调了“感觉”和“试错”,弱化了系统性知识。
李国忠若有所思地点头:“肯动脑筋,好习惯。”他话题一转,“陈师傅这么年轻,手艺又好,没想过进厂子?红星机械厂也有电工班、仪表组,正需要你这样能琢磨的人。”
抛出橄榄枝了。这是“引导”的标准流程之一:将“潜在变量”纳入更可控的、体制内的环境,便于观察和引导。
顾怀远脸上露出向往又自卑的复杂神色,低下头:“我……我没文凭,也没关系,就是乡下出来的……”
“英雄不问出处嘛。”李国忠语气温和,带着鼓励,“厂里也在提倡技术革新,重实际能力。你要是愿意,我可以跟电工班那边打个招呼,让你先去帮忙,算是临时工,干得好,转正也不是没可能。”
“真的?”顾怀远适时地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去,“可我这铺子……”
“不冲突。先去试试,看看适不适应。铺子可以先让我家那口子偶尔帮你看着点,她就在纺织厂,离这儿也不远。”李国忠安排得看似周到,实则将顾怀远的活动范围进一步纳入了他的视线网络。
顾怀远做出挣扎思考的样子,最终“感激”地点点头:“那……那太谢谢李科长了!我……我愿意试试!”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天上午,你到厂里技术科找我,我带你去电工班。”李国忠拍板,付了修理费(比市价稍高,以示关照),拿着修好的扩音器走了。
临走时,他看似随意地又说了一句:“对了,陈师傅,你这些自己琢磨的小改动、小计算,挺有意思。以后有什么新想法,也可以记下来,拿给我看看,说不定对厂里的技术革新有启发。”
这是在鼓励“输出”,便于他收集“变量”数据。
顾怀远连连点头应下。
看着李国忠的背影消失在街角,顾怀远脸上的所有表情褪去,眼神恢复清明。他收拾着工作台,指尖在那些草稿纸上轻轻拂过,上面那些“错误”的计算痕迹悄然消失,只留下最终正确的、但略显凌乱的步骤。
鱼,已经不仅咬钩,还开始试着往特定的水塘里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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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天下午,林星语根据废品站老头提供的模糊信息,在城西一片棚户区附近,找到了“王破烂”的落脚点——一个用破木板和油毡搭成的窝棚,门口堆着成捆的废纸和破麻袋。
“王破烂”本人是个干瘦黝黑的中年人,眼神浑浊,带着长期营养不良的萎靡。林星语换了身更朴素的衣服,提着一小袋旧书旧报,扮作来卖废品的街坊。
交易过程很简短。“王破烂”话不多,称重算钱,动作麻利。
林星语付钱时,状似无意地问:“王大哥,前阵子你是不是收过一些无线电厂的破烂?里头有个变压器铁芯,方方的,这么大。”她比划了一下。
“王破烂”抬眼皮看了她一眼,含糊地“嗯”了一声。
“那铁芯我买了,还挺好用。”林星语笑道,“还想找找有没有别的能用的小零件,不知道王大哥是从哪儿收来的?还有没有类似的?”
“早没了。”“王破烂”闷声道,“就那一堆,从老红星元件厂后墙根捡的,厂子早黄了,里头都搬空了,就剩点没人要的垃圾。”
红星无线电元件厂(街道办)。和老头说的一致。
“厂子都空了,还能捡到这些?”林星语好奇地问。
“王破烂”似乎有些不耐烦,但看林星语是“主顾”,还是多说了两句:“也不是里头,就后墙外边,有个小土沟,不知道谁扔那儿的。不止那些,还有些碎玻璃管子、烂线板,看着像试验室扔出来的破烂。”
试验室?一个街道办的小厂,会有像样的“试验室”吗?
林星语心中疑窦更甚,又追问了具体位置和大概时间。“王破烂”记不清具体日子,只说大概是两个多月前,天刚热起来那会儿。
谢过“王破烂”,林星语没有立刻去那个所谓的老厂址,而是先回到了安全屋。她需要和顾怀远同步信息,并做好更充分的准备。
傍晚,顾怀远回来后,两人交换了各自的情报。
“李国忠上钩很快,比预计的更主动。”顾怀远听完林星语的发现,沉吟道,“他想把我弄进机械厂,这是典型的‘引导者’操作——将观察目标置于可控环境。那个变压器铁芯的来源……老红星元件厂,试验室垃圾……”
他走到墙边,那里贴着一张省城的简易地图,上面已经标注了一些点。他找到西区棚户区附近,标出了老红星元件厂的大致位置。
“一个街道办的小厂,就算有试验室,也大概率是做些简单的来料加工或维修,不太可能产生需要特殊处理的‘试验垃圾’,更不可能留下那种规则残留。”顾怀远指尖敲着那个位置,“除非,那里在倒闭前后,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事,或者……被临时‘借用’过。”
“借用?”林星语立刻领会,“被‘引导者’,或者别的什么存在,当做临时据点或实验场?”
“可能性很大。”顾怀远眼神锐利,“‘引导者’网络需要在这个星球上活动,必然有物质层面的依托和节点。李国忠的家、办公室是一种,这种废弃的、不起眼的地方,也可能被用来进行一些不那么‘常规’的操作,比如……尝试‘激发’或‘引导’某些特定的‘潜在变量’,甚至进行一些低烈度的规则干涉实验。”
他看向林星语:“那个铁芯上的残留,如果是实验副产物,说明那里可能发生过不止一次类似事件。我们需要去实地勘察,但必须非常小心。如果那里真是某个‘节点’,很可能留有警戒或回溯机制。”
林星语点头:“晚上去?”
“嗯,夜深人静时。”顾怀远道,“我先用远程感知做初步扫描,你策应。如果安全,我们再靠近。”
计划定下,两人先吃了点东西,养精蓄锐。晚上九点多,城市的大部分区域已经陷入黑暗和寂静,只有主要街道还有零星路灯。
他们换上了深色的、便于活动的衣服。顾怀远依旧维持着“陈默”的伪装,但眼神气质已截然不同。林星语将长发紧紧盘起,戴上帽子。
没有使用任何可能引起规则扰动的超凡力量赶路,他们如同两个夜行的普通人,借助阴影和巷弄,朝着城西棚户区方向移动。
一个多小时后,他们来到了地图标注的区域。这里已经接近城市边缘,房屋低矮杂乱,道路坑洼,空气中飘散着垃圾堆和污水沟的气味。
老红星无线电元件厂很好找——一片塌了半边的围墙,里面是几栋黑黢黢的、门窗大多破损的二层红砖小楼,院子里长满了荒草。在夜色下,像一只匍匐的怪兽残骸。
两人在距离厂区百米外的一处残破墙根后隐蔽下来。
顾怀远闭上双眼,手腕上的翠绿烙印微微发热,一缕极其细微、频率特殊的感知波纹,如同无形的触须,朝着废弃厂区蔓延过去。
他的感知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可能存在的常规警戒(比如流浪汉或野生动物),专注于规则层面的异常。
起初,一片沉寂。只有荒废建筑特有的、衰败的规则场,以及地脉、虫豸、野草带来的微弱自然扰动。
但当他将感知聚焦于“王破烂”描述的那个后墙外的小土沟附近时,一丝极其隐晦的、不协调的“涟漪”被捕捉到了。
那“涟漪”非常淡,几乎被自然规则场完全掩盖,但它残留的结构……与李国忠身上的“有序”波动有相似之处,却又更加混乱、扭曲,仿佛是在不稳定的状态下强行激发的,并且带着一丝……“痛苦”和“挣扎”的余韵。
不像是成功的“引导”,更像是……失败的“强制激发”,或者“反噬”留下的创伤痕迹。
顾怀远眉头皱起,将感知向厂区内部延伸。穿过破损的窗户,进入那些黑暗的车间和房间。
大部分房间空空荡荡,积满灰尘,只有被遗弃的破烂家具和少量工业垃圾。
然而,在二楼一个角落的房间(从位置看,可能是原先的办公室或小仓库),他的感知遇到了阻碍。
一层极其稀薄、但结构精密的“信息屏障”覆盖着那个房间。这屏障并非能量护盾,更像是一种规则层面的“认知干扰”和“信息过滤”,会让无意中靠近的普通人下意识忽略这个房间,或者产生“里面什么都没有”的错觉。对电子信号也有轻微的扰乱作用。
但在顾怀远的规则视界下,这屏障清晰可见。它风格冷峻、高效,带着明显的“编织者”次级系统的技术特征。
屏障内部,规则场相对稳定,但残留着更多、更清晰的“有序”波动痕迹,以及一些……仿佛数据流冲刷过的“印痕”。这里近期肯定有“引导者”或相关设备活动过,而且频率不低。
没有生命迹象,没有正在运行的设备。
顾怀远缓缓收回感知,睁开眼睛,低声对林星语说:“有问题。后墙外有失败激发或反噬的痕迹。厂区内部,一个房间被设置了高级别的信息屏障,近期有频繁活动。但没有现驻人员和设备。”
林星语神情严肃:“看来这里真是个‘节点’,而且可能进行过一些有风险的‘操作’。那个铁芯的残留,会不会是某个‘实验体’留下的?”
“很有可能。”顾怀远看向那片黑暗的厂区,“我们需要进去看看,尤其是那个被屏蔽的房间。但必须速战速决,这里的屏障可能连着警报。”
两人再次检查了自身状态和装备(虽然没什么物理装备,但规则层面的准备已做好),如同夜行的猎豹,悄无声息地翻过破损的围墙,落入荒草丛生的厂区。
夜色深重,只有远处零星灯火和黯淡的星光提供些许照明。废弃的厂区里,风声穿过破损的窗户,发出呜呜的轻响,更添几分阴森。
他们避开可能发出声响的碎玻璃和铁皮,快速穿过前院,进入主楼。楼梯是木制的,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但在风声掩护下并不明显。
来到二楼,循着顾怀远感知的方向,找到了那个角落的房间。
房门紧闭,但锁早已锈坏。顾怀远没有用手推,而是操控一缕极细的“混沌协调”之力,如同无形的钥匙,探入锁孔,轻轻拨动内部锈蚀的机簧。
“咔哒”一声轻响,门开了一条缝。
没有光线透出,里面一片漆黑。
顾怀远率先侧身进入,林星语紧随其后,反手将门虚掩。
房间不大,约莫二十平米。借着窗外极其微弱的星光,可以看到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墙角堆着几个破损的木箱,地上积着厚厚的灰尘。
但在顾怀远和林星语的感知中,这里绝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那些“有序”波动的残留如同幽灵般萦绕在空气中,而地面和墙面的灰尘之下,隐约可见一些规则的、非自然形成的细微刻痕,像是某种仪器的基座或者能量回路留下的印记。
顾怀远蹲下身,手指轻轻拂开一片灰尘。下面的水泥地面上,果然刻印着一些极其细微的、非本星球文字的几何符号,排列成一个小型的环状阵列。阵列中央,有一小片焦黑的痕迹,像是过度能量冲击造成的。
他仔细感应着这个阵列残留的规则信息。“……是某种低功率的‘潜能激发’或‘思维诱导’阵列,设计得很粗糙,效率低下,副作用明显。”他低声说,“与‘引导者’的风格一致,但更像是……匆忙布置的,或者由不够熟练的‘操作者’实施的。”
“操作者?不是李国忠那样的‘引导者’?”林星语问。
“不像。李国忠身上的波动更稳定、更‘程式化’。这里的残留,显得更‘个人化’,更……情绪化一些。”顾怀远皱眉,“难道除了‘引导者’,还有别的‘执行单元’?或者,有‘引导者’在这里进行了非标准操作?”
他站起身,目光扫视房间。突然,他的视线定格在对面墙壁的下方。那里的墙皮有一片不自然的剥落,露出里面的砖块。而在砖缝之间,似乎嵌着一点微弱的、暗红色的反光。
他走过去,小心地剥开松动的墙皮。一块拇指大小、形状不规则的暗红色晶体碎片,嵌在砖缝里。
晶体黯淡无光,内部结构似乎有损伤,但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与“引导者”波动同源却更加“炽烈”甚至“狂躁”的气息。
顾怀远用指尖小心地将它取出来。晶体触手冰凉,但拿在手里,却隐隐传来一丝混乱的、充满痛苦和抗拒的情绪碎片。
这不是“引导者”的标准装备。这更像是……某个承载了“引导者”部分功能或意识、却发生了严重故障甚至“崩溃”的残骸。
就在顾怀远试图进一步解析这碎片的瞬间——
“嗡……”
房间中央那个焦黑的阵列痕迹,毫无征兆地亮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灰白色光芒!
与此同时,顾怀远和林星语手腕上,顾怀远预先留下的预警印记,同时传来一阵急促的灼热感!
不是来自这个房间,也不是来自厂区。
预警的方向是——他们租住的小屋!
有人触动了他们在小屋周围布下的、最隐蔽的警戒措施!
几乎在同一时间,顾怀远手中的暗红色晶体碎片,猛地爆发出最后一点残存的混乱波动,与那灰白光芒产生了短暂的共鸣!
一道极其模糊、扭曲的影像碎片,如同回光返照般,冲入顾怀远的意识——
黑暗中,一个模糊的人影(似乎穿着白大褂?)站在类似的阵列中央,发出痛苦而愤怒的嘶吼……冰冷的、非人的指令声在回响……红色的晶体在破碎……强烈的排斥与不甘……
影像戛然而止。晶体碎片彻底化为齑粉,从顾怀远指缝洒落。房间中央的灰白光芒也瞬间熄灭。
但警报已经拉响。
“回去!快!”顾怀远低喝一声,与林星语毫不犹豫地转身,以最快的速度冲出房间,冲出废厂,朝着来路疾驰。
小屋那边出事了。是李国忠发现了什么?还是“引导者”网络的其他部分,终于对他们这两个“不明干扰因素”,采取了行动?
夜色如墨,将两人的身影吞没。远处的城市灯火,仿佛巨兽潜伏的眼睛。
(第三百八十八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