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教授这个问题一出口。
整个油腻腻的桌子仿佛瞬间被抽成了真空。
旁边那两个醉汉的争吵声小贩的叫卖声。
后厨颠勺的哐当声都离奇地远去了。
林涛的后背瞬间绷成了一块铁板。
这个问题，太要命了。
这不是在课堂上，不是在会议室里。
这是一个开放性的没有任何标准答案的考题。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要给出那个最标准，最稳妥的答案。
“老师，我认为他们说的都有各自的道理，但也都有失偏颇。
我们当前的核心任务是……”
“我问的是你，林涛。”
高教授打断了他，“不是让你背报告。我要听你怎么想。”
林涛的嘴巴张了张，后面的官话被硬生生堵了回去。
他该怎么想？
作为一个军人，他当然希望把所有威胁都消灭在萌芽状态。
可作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深知大国博弈复杂性的将领。
他也清楚那个瘦男人说的没错，战争的代价，最终会落在每一个普通人身上。
这根本就是一个两难的死局。
“我认为……”林涛斟酌着词句，艰难地开口。
“我们应该保持战略定力，积极发展我们的远洋力量。
建立有效的威慑。同时在经济和外交上……”
他还没说完，陈海在旁边嗤笑了一声。
高教授没有理会林涛的窘迫，他把视线转向了陈海。
“小陈顾问，你笑什么？看来你有高见？”
“高见谈不上。”
陈海懒洋洋地靠在吱吱呀呀的塑料椅背上。
拿起筷子夹了一大块溜肝尖塞进嘴里。
含糊不清地说道：“我就是觉得，这问题本身就挺可笑的。”
林涛的脸涨得通红。“陈海！注意你说话的态度！”
“我的态度怎么了？”陈海咽下嘴里的东西，又给自己倒了杯茶。
“我实话实说而已。”
他放下茶杯，看着高教授和林涛。
“他们两个谁说的对？”
陈海伸出两根手指。
“我说他们俩都对。”
“也都错了。”
这个回答，让林涛一愣。
高教授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示意他继续。
“那个光头大哥说的，尊严没了要钱有屁用，这话对不对？太对了！
被人骑在脖子上拉屎，你就算住金銮殿，吃的也是屎味的饭。”
“那个瘦子大哥说的，打起仗来老百姓倒霉，经济倒退，这话对不对？
也对！真打烂了，房贷车贷怎么办？孩子的奶粉钱从哪来？”
陈海摊了摊手。
“你看，他们说的都对。
但他们都错在，为什么要把这两件事对立起来？”
“为什么我们非要在‘有尊严地吃糠咽菜’和‘没尊严地吃山珍海味’之间做选择？”
陈海的声音不大，却让周围几个偷听的食客都安静了下来。
“小孩子才做选择，成年人全都要。”
“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又有尊严。
又吃着山珍海味，开着豪车住着大房子？”
林涛忍不住反驳：“这怎么可能？
战争和发展，在特定时期，本身就是矛盾的！”
“那是因为你们不够强！”
陈海一句话，把林涛怼得哑口无言。
“之所以会有这种狗屁选择题，就是因为我们还不够强！
强到可以把别人按在地上摩擦，而自己毫发无伤！”
“强到我们可以把战场划在别人家门口，把规矩定在公海之上！”
“强到我们可以打断他们的腿，他们还得笑着问我们手疼不疼，需不需要医药费！”
陈海越说越来劲，也学着那个光头大哥的样子，一拍桌子。
桌上的盘子都跳了一下。
飘飘被吓了一跳，手里的烧饼都差点掉了。
她赶紧把烧饼护在怀里，不满地嘟囔：“海哥哥，你吓到我的烧饼了。”
陈海赶紧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
然后继续对着目瞪口呆的林涛和若有所思的高教授说道。
“所以，这两个大哥争论的，根本不是问题。
真正的问题是，怎么才能让我们强到不需要再做这种选择题！”
高教授一直沉默着，直到陈海说完，他才缓缓开口。
“说得好。”
老人点了点头。
“思路是对的。但是，怎么做到？”
他看着陈海，问题一个接一个地抛了出来。
“你说要把战场推出去，我们拿什么推？
我们的航母战斗群，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跟鹰酱比都有差距。”
“你说要打断他们的腿，我们用什么打？
脚盆鸡的‘出云号’后面，站着的是鹰酱的整个第七舰队。
我们动一艘船，可能引来的是一个庞大的军事同盟。”
“你说要让他们不敢还手，我们的底气在哪里？
我们的高精尖武器，很多核心部件和技术，依然受制于人。
一旦开战，面临全面封锁，我们能撑多久？”
高教授的每一个问题，都直击要害。
每一个问题，都是林涛这种身处一线的高级将领，日夜忧虑的死结。
这些问题，把陈海刚刚描绘的那幅美好蓝图，撕得粉碎。
林涛听得心里沉甸甸的。
是啊，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陈海说得爽，可这些现实的枷锁，一条条都牢牢地套在自己的脖子上。
“差距？受制于人？”
陈海听完，又笑了。
他指了指后厨的方向。
“高教授，这就好比说，这家店的厨子，刀不够快，锅有点漏，火也不够旺。
所以他炒不出顶级的菜。”
“那怎么办？是不干了，还是将就着炒点能吃的？”
“都不是！”
陈海的声音陡然拔高！
“是给他换一把吹毛断发的宝刀！换一口能承受万度高温的玄铁锅！
再给他一个能瞬间融化钢铁的猛火灶！”
“刀不够快，我可以磨！”
“锅要是漏了，我可以补！”
“火不够旺，我可以给他改成可控核聚变！”
他梗着脖子，几乎是吼了出来。
“武器装备不够精良？谁说的！我可以改！”
轰！
这句话，在林涛和高教授的脑子里，不亚于引爆了一颗核弹。
改？
你怎么改？
你一个人，拿什么去改一个国家经营了几十年。
集结了无数顶尖人才才建立起来的庞大工业和军事体系？
高教授的身体微微前倾，那双眼睛里爆发出惊人的亮光，死死地盯着陈海。
“怎么改？”
“改造什么？”
“什么都可以改！”陈海此刻已经完全上头了。
高教授的演讲，醉汉的争吵，现实的困境。
所有情绪都汇集在了一起，让他不吐不快。
“航母吨位不够？那就加！
在龙骨上加装反重力模块，别说二十万吨，二百万吨都给你托起来。
直接改成一座会飞的天空之城！”
“战机引擎不行？那就换！
把涡扇发动机扔了，直接上核动力脉冲引擎，一脚油门飞出太阳系！”
“脚盆鸡在西南诸岛部署导弹恶心我们？
简单！把我们的‘红旗29’拉过去，就是我刚画了小妖怪那个。
给它的雷达和算法再升升级，直接覆盖他整个本土！他敢开机就等于自杀！”
“鹰酱的舰队要来干涉？
那就把我们的潜艇全叫过来，没错，就是那艘我刚修好的基洛级！
给它的电磁炮换上微型核弹头，一炮过去，整个舰队都得喝西北风！”
“只要给我材料，给我时间，别说一个第七舰队。
就是外星人来了，我也能给它改成烧柴油的！”
陈海一口气吼完，只觉得胸中的郁气一扫而空，畅快淋漓。
然后，他看到了。
他看到林涛张着嘴，手里夹着的一块牛肉掉回了盘子里。
汤汁溅了他一脸，他都毫无察觉。
他看到高教授死死地攥着那个粗瓷茶杯。
手背上青筋暴起，那双眼睛亮的吓人，仿佛要把他整个人都吞下去。
他还看到，周围那几桌偷听的食客。
一个个都石化了，有的人嘴里的面条都忘了吸溜回去。
整个嘈杂的饭馆，因为他这一番话，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
只有飘飘，还在专心致志地对付着那盘鱼香肉丝，并且小声抱怨了一句。
“海哥哥，你口水都喷到我菜里了。”
“……”
陈海脑子里的那股热血，瞬间冷却了下来。
他眨了眨眼。
我刚刚……都说了些什么？
他再去看高教授。
老人脸上的激动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切尽在掌握的，老狐狸一般的笑容。
一个念头，在陈海脑海里闪电般划过。
我操。
被套路了！
从在军校的报告厅，到这个破饭馆。
从那两个吵架的醉汉，再到这老头子步步紧逼的追问……
这他妈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局！
一个专门为他设下的，让他自己把所有老底都吐出来的局！
陈海心里顿时有一万头草泥马狂奔而过。
他就说今天这老头子怎么看自己这么顺眼。
又是请吃饭又是聊天的，合着在这儿等着自己呢！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挽回一下，比如“我刚才喝多了吹牛逼的”。
可看着高教授那张写满褶子的笑脸，他又把话咽了回去。
算了。
套路就套路吧。
被这老狐狸套路一次，好像也不算太亏。
就为了他在报告厅里吼出的那句“尊严，只在剑锋之上”。
今天这老底，就算是被他骗了，自己也认了。
陈海泄了气似的往椅子上一瘫，生无可恋地摆了摆手。
“行了，别这么看着我了，我瘆得慌。”
他有气无力地说道：“改都能改。”
“说吧，老头子你想先从哪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