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昂与父亲想到了一处,失声道:所以要保住自耕农的耕作热情,延缓他们沦为佃户的过程,就必须改革徭役制度?
曹操、诸葛亮、王粲三人不约而同地颔首。
此刻他们终于明白,治国方略确实需要根基。只要把握住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脉络,就能有的放矢地制定政策。眼下关键就在于激发劳力,保护自耕农,推行减租减赋,革新劳役制度。
可具体该如何着手?
众人都陷入了沉思。
毕竟这套制度已延续数百年,从来如此。
徭役最是催命。陈渡叹息道,你们这些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哪知道百姓肩头的千斤重担?
朝廷征调民夫不仅分文不给,还要百姓自备干粮、衣物、工具。运气好的赶在农闲服役,好歹能保住收成;若撞上农忙时节,只能眼睁睁误了春耕秋收。三五年光景下来,就得向豪强借粮种度日,最终沦为佃户。
剩下的自耕农原该服一个月劳役,结果变成三四个月。哪来这么多口粮支撑?寒冬腊月连件御寒的衣裳都没有,这不是往死路上逼吗?就算侥幸生还,家中妻女谁来庇护?与其等死,不如把田地献给世家大族,好歹能逃过这 ** 债。
诸葛亮闻言一震。
他竟不知服役者不但没有工钱,还要自备粮饷衣物?
查阅史料时,他注意到秦朝征调民夫服役时,每日会支付八到十钱的报酬。
这笔钱在当时能买七八斤粟米,不仅能让役夫维持基本生活,还足够承担往返途中的开销。
难道经过数百年发展到汉朝,这种合理制度反而被废除了?
曹昂和王粲都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王粲出身世家,祖上曾有人担任三公之位,以往从不关心徭役这等琐事。
曹昂同样如此。
唯有曹操了解内情,解释道:朝廷不发工钱和物资,确实是国库空虚所致。
话刚出口,曹操便觉不妥。
三个年轻人闻言都皱起眉头。
数月服役却分文不取,谁能甘心?
曹昂愤然质问:国库空虚就强征苦役,逼得百姓沦为佃农,导致国力衰退,进而愈发贫困——这分明是饮鸩止渴!朝廷当真没钱?
众人陷入沉默。
或许国库确实捉襟见肘。
又或许当权者根本不懂免费劳役的真正代价。
他们以为无偿征调民夫修建公共设施是占了大便宜。
却不知免费的东西往往代价最高昂。
这种模式会让人上瘾,产生依赖。
一旦需要支付报酬,就会难以适应。
开创免费徭役制度之人,必须为天下动荡负首要责任。
无度盘剥终将引发民变。
但众人随即想到:
若决策者不懂自耕农沦为佃户的后果,不了解百姓生产积极性对国力的影响——
他们是否也会做出同样选择?
不知不觉间,众人已走上陈渡预设的思考路径。
他们开始探讨治国方略,能够基于事实发表见解了。
这是可喜的进步。
曹昂怒道:难道那些王侯将相都觉得国力衰败与己无关?只要自家钱财不少就行?
这位世家子弟首次意识到,即便是权贵也难以摆脱人性的贪婪与短视。
曹操暗自诧异——曹昂今年才十五岁。
他打算等曹昂成年后,再逐步教导这些道理。
诸葛亮试探性地问:徭役制度真的无法废除吗?
确实如此。曹操肯定地答复。
水利维护需要坝夫、湖夫、塘夫。
城墙修缮离不开力役、更役。
县衙日常需要马夫、皂隶、斋夫等各类杂役。
税收征缴也需要解户协助。
国家运转不能缺少这些基础劳力。
曹昂依然紧锁眉头:如此说来,徭役问题主要在两方面:一是无偿服役,二是农忙时节影响耕作。
陈渡微笑颔首。曹昂又一次被他引导至预设方向。其实只要认清无偿徭役危害国家发展,解决之道自然浮现。具体方案并不难构思,所有困难都能设法克服。真正困住历代能臣良将的,是对无偿徭役加速国家衰亡这个本质的认知障碍——或许是不理解,又或许是故作不知。
陈渡当天不仅要传授知识,更要为曹昂等人建立【认知-实践】循环体系。这个体系包含四个环节:
由于【生产力决定社会关系】这套理论超出常人推演能力,陈渡直接将其传授给众人——这与后世人们通过学习掌握马列理论是同样道理。关键在于第二个环节:验证理论真理性。
通过分析周代商、诸侯代周、秦灭六国三个历史阶段,这套理论得到初步验证。尤其是商鞅变法的成功案例,证明了在资源不变的情况下,激发生产积极性确实能提升生产力,使整套理论获得有力佐证。
陈渡带领曹昂、诸葛亮、王粲等人深入田间,亲手体验了木锄、铁锄以及牛耕等农具的使用,并观察了佃农与自耕农的劳动效率差异。
他们很快注意到问题:佃农的生产积极性普遍较低。这一现象与他们此前所学的理论不谋而合——农民拥有土地会激发劳动热情,而失去土地则会削弱积极性。
进一步的思考揭示了一个更严重的问题:佃农缺乏积极性会导致土地荒废、隐户丛生,土地兼并加剧,最终影响国家稳定。
基于此,他们开始探索解决方案。
理论指出,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唯有调动所有劳动者的积极性,包括佃农,才能提升生产力。如何激发佃农的积极性?关键在于避免他们失去土地。
具体措施包括减租减息、减轻徭役负担等。虽然目前提出的办法有限,但只要继续深入调查,更多对策自然会浮现。
坐在衙门里,满眼都是难题;走进基层中,处处都是办法。
封建社会的许多弊端未能解决,恰恰因为决策者脱离实际,仅凭经书空谈国策,对民间疾苦漠不关心。
司马衷的“何不食肉糜”被史书嘲笑为愚昧,但即便是曹昂这样的世家才俊,也曾提出类似“为何不用铁锄”的天真疑问——实践与考察的重要性可见一斑。
如今,曹昂已发现繁重徭役迫使自耕农投献土地、沦为佃农。而徭役日益沉重的恶性循环,根源在于两点:
一、役夫不仅无酬劳,还需自备口粮;
二、农忙时节无人照料农田。
曹操虽明知无偿徭役危害甚大,却仍无奈表示:“若真要发放工钱与粮食,即便将全国口赋、算赋加在一起,也难以负担。”
口赋针对十五至五十岁者,每人120钱;算赋则面向七至十四岁儿童,每人20钱。
曹昂愣了一下,眉头微蹙陷入沉思,那张向来温文尔雅的面庞竟浮现出几分锐气:
其他地方姑且不论,单说我们青州,为何不能直接动用强制手段?
针对当地豪族增加一成田赋,用这笔税款支付徭役民夫的酬劳。
他略作停顿,收敛锋芒继续道:
况且先生改良的盐场与精制盐技术,定能为青州带来丰厚收益。
若父亲首肯,这笔资金应该足以支付役费吧?
若不废除无偿徭役,自耕农仍会弃地投奔豪强,届时青州赋税必然每况愈下,这些道理父亲想必已然明了?
曹操颔首道:
为父明白,无偿徭役实乃杀鸡取卵之举。倘若盐业确能获利,青州征发民夫必定支付工钱。
陈渡暗自莞尔。
给民夫发放工钱,实则是将苛政转变为惠民善举。
思想引导成效显着,他费尽唇舌阐释的理论,如今又一项德政水到渠成地落实了。
青州百万流民存粮本就所剩无几,若再行无偿徭役,不出数月便会尽数沦为豪强附庸。
曹操肯拨款赈济,已是重大突破。
曹昂追问:那向豪强加征税赋之事,父亲以为不可行?
曹操沉吟良久,缓缓摇头:
其一,征税贵在公平。若独厚此薄彼,必招怨怼。
故若要加征,须全州一体施行,不论贫富。
其二,税额如何制定?绝非儿戏。
今年加一成,明年添两成,官府威信扫地,民心必乱。
若定额过高,豪强必然抗税,小民亦不堪重负;
若定额过低,又恐不敷支用。说罢陷入沉思。
曹昂、诸葛亮、王粲等人皆凝神苦思。
唯陈渡神色淡然,静观众人各抒己见。
诸葛亮忽然眸光一闪:或可按县统计每年所需徭役人次......
【巧计均赋】
譬如临菑需征两万民夫,半数服役十日,半数二十日,合计便是三十万人次。
按每人发放十斤口粮,既保每日饱食,又略有盈余。
首年做好统计,次年便能预估徭役规模与粮饷消耗。众人思量间,顿觉此策精妙。
如此徭役开支便有定数,但与加赋何干?
只见诸葛亮继续道:经测算,临菑每年需备三百万斤粮,折合十万石。将此数均摊田亩——若临菑有百万亩地,每亩加征三斤。
仍按田亩计税,公平无二。豪强地多则纳赋多,小农地少则纳赋少,佃户无地更无需承担。
曹操父子闻言抚掌:绝妙!此前困于如何单加豪强之赋,此策却显天地至公。田亩多者多纳,本是天经地义。
曹操沉吟道:施行此策需解两道难题:其一,重新丈量田亩,青州地寡尚可为之;其二,须握强兵震慑豪强,既要放权郡县养兵,更要牢牢掌控军权。
(东汉郡县素无兵权。光武废郡国兵以固皇权,却使豪强坐大——此恰是诸多政令难行之根。郡守无兵,岂敢与豪强抗衡?)
当百姓的生存都受豪强掌控,新政又如何推行?
地方长期处于【无兵可调】的困局,这种状况将持续十余年。
直到司马朗献计【州郡设兵,外御夷狄,内慑不臣】,才让断绝两百年的郡兵制度重见天日。
这也正是黄巾肆虐时,各地官府束手无策的症结所在。
诸葛亮主张将徭役折银摊入田亩。
曹操则配套推行郡县屯兵制。
这两项政策再度被提出时,已然水到渠成。
理论既立,他们明晓其中深意,更笃信此乃正道。
陈渡无须多言,众人心中藩篱早已破除。
若说另一时空的曹操不设郡兵,绝非思虑不及,实如光武帝般忌惮地方坐大。
司马朗不过恰逢其时献上良策。
而今曹操敢言郡兵之制,必是权衡得失后认定利多于弊。
其嫡系部曲已成规模,九一七精锐效死。
分驻郡县既可控扼豪强,亦无尾大不掉之忧。
至于练兵细则,日后自有鲁肃、程昱与宗族将领斟酌完善。
徭役赋税刚解决,农时征调致荒废田亩又当如何?曹昂追问。
邻里互助耕作。诸葛亮答。
甲户服役时乙户代耕,待乙户服役再由甲户还工。
曹操却摆手:
一人每日耕作有限,自家田地尚难周全,岂愿再替他人劳作?
诸葛亮沉吟道:若十人二十人共助一户呢?
众人议论纷纷,最终引出屯田古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