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此次渡河夺孟津,他知晓淮阴侯巧渡黄河的典故。
可他何曾想过,稍加变通,便能换来孟津关这场难以置信的大胜?
兵法,知晓者众多。
可又有几人能真正用好?
自然寥寥。
用兵之妙,全在心念之间。
难怪陈渡能够屡战屡胜。
仅从这小小的雒阳沙盘,曹操便能感受到——恐怕天下大势,也早已在陈渡胸中。
陈渡捏着象征“瀍河”的麻绳,在上游插下曹字旗,并放上一枚兵俑。
一俑即代表千兵。
随后,他又将另一面曹字旗,置于雒阳以西三十里的“唐聚”。
此处,瀍河自北向南流淌,与东西走向的阳渠、雒水交汇,形成一道“土”字形水势。
**陈渡在瀍河与阳渠交汇处放下三枚人偶,又在瀍河与雒水交界处同样布置三枚。
他指向沙盘,划出一道弧线,沉声道:
“如今雒阳方圆二百里内的百姓已尽数迁走。”
“照此推算,董卓五日之内必弃城而逃。”
“唐聚——就是他们唯一的退路。”
“西凉军现有兵力五万有余,若算上随军民夫、杂役、官吏及家眷,总数将超十万。”
“而我方能调动的精锐,仅一万六千。”
尽管众人早知敌众我寡,但当陈渡列明具体悬殊时,帐内仍响起一片倒抽冷气之声。
陈渡继续道:“这正是我们要暗中夺取孟津关的原因。”
“首战选在唐聚设伏。”
“以奇袭弥补兵力不足。”
“但即便占得先机,仍无法彻底扭转劣势。”
“所以——”他指尖重重叩向沙盘,“必须另寻一策,彻底填平这兵力鸿沟。”
**——**
曹纯眼中燃起兴奋:“军师已有妙计?”
陈渡颔首:“兵分可见与不可见。”
“持戈披甲者为可见之兵。”
“风云水火、天地万物,皆可为不可见之兵。”
他忽然想起诸葛亮那句震慑鲁肃的狂言,此刻用来,倒正合适。
帐中顿时惊叹连连。
“绝!”
“真乃神策!”
众人瞠目结舌间,陈渡神色未变,径直道:
“此战,我们便借水为刃。”
“如今枯水日久,春汛迟滞。”
“此河宽两百步,水深仅四尺,河床 ** 大半。”
“若筑坝截流两日,下游水位可降至二尺,诱敌涉水。”
“待开闸放水,一个时辰内,洪峰将暴涨至八尺到一丈。”
“而河床高度仅**尺。”
“西岸高,东岸低。”
“届时洪水必破堤东涌,直逼雒阳。”
(
约莫一个时辰后,坝内积水泄尽,水面将缓缓回升至四尺高度。
赵云难掩诧异,“祭酒怎知筑高水坝拦截两日,瀍河水位会降至二尺?”
“又怎料开闸放水时,水位能暴涨至七尺,持续整整一个时辰?”
曹操嘴角微扬,“子龙有所不知。”
“我与太阿早已遣人在瀍河筑坝测流。”
“至于二尺、七尺等数据,皆由太阿的算术推演所得。”
曹纯瞠目结舌,“祭酒的算术竟能精准测算水深?!”在场众人无不惊叹。
陈渡暗自颔首。
这不就是小学水池进出水的基础题吗?随便找个六年级学生都能解答。
自然,他的计算不可能完全精确,也无需苛求工程级精度。
只需化繁为简,证明水量足以利用即可。
关键要调控流速,使瀍河维持在二至三尺深度——既不会引人疑心,又能让军队涉水而过。
“祭酒真乃天人!”曹洪向陈渡拱手致意。
曹仁击掌赞叹:“好一个‘天地万物皆可为兵’!祭酒用兵如神,实乃当世奇才!”
“诸位如何我不管,我曹子孝今日对祭酒五体投地!”
曹纯嗤笑:“大兄如今才服?我取汜水关时便已心服口服!”
夏侯惇接话道:“子和说得是,我亦早被折服。每见祭酒成竹在胸之态,便知我军必胜!”
众人哄然称是。
唯独赵云凝视沙盘,思索陈渡所述的伏兵水攻之策。
他忽然攥紧代表瀍河的麻绳道:
“依祭酒之计,当先蓄水,待董卓军半数渡河后决堤,借水势将其割裂。”
“因西高东低,洪流必向东奔涌。”
“故我军需潜伏于瀍河西岸,趁敌阵大乱时出击。”
“届时我军一万六千人,对阵西岸三四万群龙无首之敌,以逸待劳,胜券在握。”
“董卓军原本便未列阵,加上洪水突袭,仓促间更难以迅速布阵。
“再者,大水漫过之后,道路化为泥沼,西凉铁骑便难以施展。
“如此我们与西凉军的最大差距就被抹平了。
“真乃神机妙算......”
赵云手持令旗与兵俑在沙盘上模拟战局,条理分明地剖析着,末了凝视沙盘点头沉吟。
曹操略带惊讶地望向这位五十夫长。
原本捋须的手停在了半空。
他确实未曾料到,这员虎将不仅武艺超群,竟对兵道也有独到见解。
赵云所说的每个细节,都与自己昨夜推演的结果丝毫不差。
甚至连水攻对西凉铁骑的致命克制,都看得同样透彻。
当然最终也会如昨夜的他一般,被陈渡的后手打破构想。
帐中诸将观其推演,皆频频颔首表示赞同。
陈渡与曹操交换了个默契的眼神。
诸位还是想得浅了些。
单凭埋伏奇袭与水攻两策。
仍不足以弥补我军与西凉军的兵力悬殊。
陈渡说话间轻轻摇头。
满帐顿时寂然,众将面露错愕。
陈渡向赵云投去赞许的目光,继续道:
若敌军兵力减半,或非董卓亲临。
子龙方才的谋划确属上乘。
但如今对面是六万劲旅,算上辅兵逾十万之众。
最关键的是——主帅是董卓本人。
此人入京后虽日益昏暴。
终究是纵横沙场二十余年的老将。
绝不可等闲视之。
其一,他在西凉军中威望无人能及。
其二,其临机应变之能必超乎想象。
即便不如预期。
我们也要防备这个万一。
故必须筹谋后手——
防止其乱中重整军势,反戈一击。
若真被其稳住阵脚。
以寡敌众又退路断绝的情况下。
唯有溃败一途。
须知我等孤军深入实属行险。
既是行险,就当算尽所有可能。
众将闻言凛然。
此刻方觉确实小觑了那位西凉枭雄。
第三点……陈渡话音稍滞,目光扫过帐中诸将面庞,眉间闪过一丝迟疑。
众将的视线随着他的眼风游移,彼此交换着眼色,最终重新聚焦在他身上。
案前烛火地爆开一朵灯花。陈渡与曹操视线交汇,喉结微动:
非是要挫诸位锐气。
实在是我军底子,比各位预估的薄三分。
诸位需牢记——
骄者,兵家大忌。
话音坠地,帐中静得能听见甲胄摩擦声。唯有赵云眼底浮起思索之色,余者皆面露怔忡。
连月来的捷报太过耀眼——轻取虎牢、荡平荥阳,每一仗都赢得酣畅淋漓。胜利的醉意蒙了心窍,竟叫人忘了,三月前这些士卒尚是挽不好强弓的新丁。
陈渡看着众人变幻的神色,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沙盘边缘。要的就是这般警醒。
骄兵之败,从来只在二字。
待会儿要下的这盘险棋,经不起半步差池。
一万六对十万——走错半步,便是万劫不复。
却也无需自轻。他忽然话锋一转,将沙盘上六个木俑向东推移,这几场胜仗打下来,我军士气早非会盟时可比。
士卒们愈战愈勇的锐气,正是我等需要的。
木俑停在新的方位时,曹操的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
上林苑。
上林苑?!
沙盘上蜿蜒的瀍河支流说明了一切——那里比河床低出整整两丈。
......................
确认曹操暂未渡河后,雒阳方面增派骑兵巡视孟津的频率。
每日巡查次数由四次增至六次,每两时辰便有一队西凉铁骑沿岸巡视。
李儒心中疑云密布——
三日前(初九),徐荣急报雒阳:曹操于孟津北岸搭建浮桥,似有南渡之势。
李儒判断此为疑兵之计,但仍命董卓加强河防。为防虎牢关生变,他亲赴关隘协防。
然而直至十二日,虎牢关前依旧风平浪静。
盟军连象征性的佯攻都偃旗息鼓,这反常的沉寂反令李儒警觉:莫非曹操真要在北岸动手?
遂再调精锐,昼夜巡视黄河天险。
三月十三。
雒阳已成空城。
唯剩饥病交加的弃民蜷缩街巷,在尸骸间翻检蔽体之布、果腹之食。
无人知晓,明日烈焰将吞噬整座都城。
董卓密令孟津守将徐荣、李蒙:
「见雒阳火起,即焚关渡,退守函谷!」
三月十四。
李儒快马返雒,与董卓共议西迁大计。
崇德殿内,董卓志得意满。
重返关陇旧地,便如猛虎归山。他已诏令将作监:
于郿县仿长安规制,修筑七丈高墙之 **郿坞** 。掠尽雒阳珍宝充入其中,广积三十年粮秣。
「进可逐鹿中原,退可终老此城!」
唯念及关东联军屡屡迫其退让,这头西北豺狼决意临行前——
必要撕下诸侯一块血肉!
(
李儒眼珠一转,抚须轻笑道:相国若能先挫联军锐气,再行金蝉脱壳之计,倒也未尝不可。
他执起朱砂笔,在羊皮地图上勾勒出蜿蜒曲线:虎牢烈焰腾空时,诸侯必以为我军仓皇西窜。彼时在巩县设伏——笔尖重重点在山川交汇处,此处地形恰似瓮口,待群鼠入彀,便可收网。
董卓抚掌大笑,腰间九环刀锵然作响:妙哉!让那群酸儒见识见识,什么叫作请君入瓮。
伏兵需备齐火油箭矢。李儒指尖划过首阳山麓,待其前锋渡洛水时,先断归路,再以火攻。忽然压低声音:更可令徐荣佯败诱敌...
烛火将两人身影投在帐幕上,恍若蛰伏的猛兽。远处传来战马嘶鸣,混着黄河浪涛拍岸声。
一百三十九
“待追兵逼近,埋伏在此的兵马便可杀出,截断西侧首阳山隘口。”李儒指向地形图解释道,“兵法有云:急行军五十里,战力折半。此处距虎牢关六十里,敌军追至必然人困马乏,兵力不足三成。我军突袭必能大获全胜,而后从容撤退,至少一日之内敌军不敢再追。”
董卓闻言抚掌大笑:“文优此计甚妙!有卿辅佐,何愁大业不成!”
……
三月十五·虎牢关
诸侯中军帐内,众人正虚与委蛇地商议攻关之策。自春秋始,礼法便重于实质。即便各怀鬼胎,场面功夫总要周到。
此刻谁都清楚,所谓会盟不过走个过场。天子既已西迁长安,拼命攻关又有何益?曹操先前献策时便点明董卓粮草将尽,西迁已成定局。在座诸公心照不宣——只消维持讨董名义,待董卓退走,人人皆可赚得勤王美名。
帐内觥筹交错间,传令兵疾步来报:“禀盟主,曹将军信使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