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灯爆出灯花,映得众人面色阴晴不定。十七万联军合围之势,竟被曹操两记虚招化解——泰山疑兵掩人耳目,轻装粮车惑敌心智。思及此,陈登后背渗出冷汗:这盘大棋局中,各路诸侯竟皆成提线傀儡。
莫非坐等曹贼回师?陶谦骨节捏得发白。陈登直视主帅:纵使急攻剧县,城内两万守军依托深沟高垒,岂是五日可破?届时曹军内外夹击......话音未尽,陶谦已望向城防图——刀尖悬在二字上,终是未能落下。
让我用不同措辞
这一局面并非陶谦所愿。
投石车的建造进度正在加快,第二台即将完工。
若能多打造些这类攻城器械,定能在火力上压制曹操的青州军,同时重挫敌军士气。待剧县城墙被投石车攻破,便能以较小代价夺取北海。
此行本意就是与曹操划北海、东莱为界,形成长期对峙。
无论能否攻下北海,对峙局面都不会改变。只要两军相持,周边农田必然荒废,因此不必急于夺取北海。
待臧霸大军抵达,可趁建造投石车期间先夺取仅有千余守军的东莱,再回师剧县,与臧霸十一万大军合围。届时令民夫收割城外麦田充作军粮,曹操半年的苦心经营便都成了为他人作嫁衣裳。
也罢,那就再等等。陶谦喃喃自语道,曹操奸猾,与其对阵还是以静制动为妙,谁知道他又在谋划什么诡计。
此刻陶谦颇感懊悔:早知如此,当初就该让臧霸全军来与自己会合,东莱恐怕早已收入囊中。但谁又能料到曹操会如此胆大妄为?
议罢便让众人退下,唯独陈登迟迟未走。
还有事?陶谦问道。
陈登欲言又止,沉默良久才道:总觉得事有蹊跷,却说不出问题所在。臧霸还需几日才能到?
约莫三四日。陶谦答道。午间军报显示臧霸已至琅琊诸县,距淳于尚有百二十里。进入诸县便可走潍水运粮,行军速度将大为提升。
我想去见臧霸。陈登突然说。
为何?你们是旧识?
非也。陈登摇头,翻出案上文书,我想当面问他与曹操交战详情。
战报不是都写着么?陶谦不解。
陈登未答,只是将记载泰山之战的竹简摊开——上面说琅琊军在泰山南隘道遭曹操伏击,因地形所限无法展开阵型,对峙数日后接到陶谦军令,留部分人马继续牵制,主力这才撤回。
泰岳南麓狭路,陈元龙旧岁登高远眺曾途经此地。
最窄处仅容百骑并行,开阔处亦不足一里。若臧宣高当真被困于此,曹孟德以数千精兵便可阻其去路。
然则——
那封军报当真可信否?
莫非臧霸已然兵败?
甚或......已降曹贼?!
此念乍现,陈登只觉后颈发凉。
他不动声色地瞥了眼陶恭祖,终未将这荒诞揣测宣之于口。
荒谬!
陈登暗自发笑。
可那个屡次将荒诞化为现实的曹阿瞒......
末将 ** 亲迎臧霸。陈登再度拜请。
若连臧霸这等人物都已择主而事......
潍水之畔,两骑前后徐行。
麋子方终是按捺不住:何须亲迎?三两日后自当会师。
(第二卷·第十七回)
※※※
【诸县惊变】陈元龙怒发冲冠:臧霸何在?!
麋竺靠着钱财打点,将盐铁生意的部分利润让给陶谦,最终当上了徐州别驾。所谓别驾,便是陶谦出行时乘坐主车,麋竺另乘副车随行,实为徐州第二号人物。
这般以财谋官的行径,向来被士人所轻视。
因此麋芳发问时,本不指望交情浅薄的陈登会回应,纯粹是心中好奇使然。
若此次陶谦败于曹操,麋家当如何自处?
陈登的话随风飘来,惊得麋芳险些坠马。他急拽缰绳催马赶上,与陈登并驾齐驱。
转头盯着陈登阴晴不定的侧脸,麋芳声音发紧:
此话何意?
莫非你南下见臧霸与此有关?
你认为曹军必胜?
还是说......你要劝臧霸倒戈?
同行多时未发一语的陈登,此刻突然抛出如此骇人的假设。麋芳深知,徐州士族虽不喜陶谦,但要说陈登敢在此时策反臧霸——
简直荒谬!
且不说臧霸素来忠义,单说陈氏全族的安危,陈登就不会如此孤注一掷。若陶谦未败,陈家必遭灭门之祸。
好个危言耸听。陈登摇头,我陈元龙岂是赌命之徒。
那兄台究竟何意?麋芳更觉困惑。
陈登忽然压低声音:若臧霸已暗投曹操呢?
麋芳如遭雷击,缰绳脱手而出:这才是真正的骇人听闻!
仅是猜测。陈登安抚道,正因担忧臧霸阵前倒戈,才需当面确认。总不能糊里糊涂葬身乱军。
尽管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曹操近年屡创奇迹,既生疑虑,陈登不敢不防。
此番南下,他暗藏试探之心,想从臧霸的言行举止或其部曲动向中窥见蛛丝马迹。
倘若臧霸当真叛变倒戈,陈登唯有替陶谦扼腕叹息,转而恭迎曹操执掌徐州。
“照此说来,我麋氏岂非全盘皆输?”麋芳被陈登的惊人之语震得面色发白。
“陶谦蓄意将我麋氏拖入泥潭,陈渡遇刺一事,无论我麋氏是否参与,在曹操眼中都已难逃干系。毕竟,张闿 ** 是由我等引入临菑。”
“若臧霸叛变,曹操击溃陶谦入主徐州,我东海麋氏唯有弃基业而走,远避塞外以保全族。”
“若肯伏低示弱,未必不能转圜。”陈登淡淡道。
“伏低?转圜?”麋芳瞪圆双眼,仿佛听见天方夜谭。
此番麋氏被陶谦所累,倾注血本赌的就是陶谦能击败曹操。
如今陈登竟劝他们向曹操服软?
若真要低头,早在陈渡遇刺时便该认输,何至于如今倾尽家财助力陶谦北伐?
“你当真断定臧霸已叛?!”麋芳急声追问。
“未必。”陈登轻摇羽扇,“纵使臧霸未叛,你真以为陶谦能夺青州、胜曹操?”
曹操未出泰山时,陈登亦觉其困守青州,败局已定。
待曹操兵出泰山,陈登已察觉战局逆转,胜负之势从徐州占优转为两相持平。
及至曹操龙凑出兵,令袁绍与公孙瓒混战无暇东顾,陈登彻底明了——陶谦此战必败无疑。
“麋氏背后牵连甚广,当早作筹谋,不可孤注一掷。”陈登语重心长。
麋芳喉头滚动,无言以对。
他一介商贾纨绔,对阵仗大势如坠云雾。
虽不解陈登如何预判陶谦必败,却知这番话实为徐州世族在拉拢麋氏及其背后豪强,欲结盟自保。
“陶谦非曹操敌手。”陈登斩钉截铁,“然此战不至殒命青州。”
“吾等徐州真正的根基,与其待曹操势不可挡时从陶谦手中接管徐州,不如早谋出路。”
“如何早谋?”麋竺怔然后追问。
陈登面露苦笑——
徐州终究无法逃脱曹操的掌控。当东海麋芳与下邳陈登奉命寻访臧霸时,他们竟在官道上遇见了那支假扮琅琊军的曹军。隐姓埋名的于禁佯装领路,将二人引至中军大帐。细眼长髯的曹操与玄衣青年陈宫早已等候多时。
号称臧霸故交的麋芳率先察觉异样。他蹙眉环视,却见同行者陈登面色煞白,语不成句地吐出曹青州三字。曹操淡然颔首,如同猛虎欣赏爪下战栗的猎物。麋芳闻言腿软,顷刻间瘫坐在地,扬起缕缕尘埃。这个骄横的徐州纨绔,终在枭雄的真容前现出了原形。
青州兵士北上的脚步声如闷雷滚动,在糜芳耳边回荡不息。
他试图起身掩饰失态,指尖刚触及地面——
陈登沙哑而克制的声音再度传来:“陈太阿。”
糜芳浑身一震,猛地抬头望向陈登,随即顺着他的视线霍然转头。玄衣青年颔首的瞬间,他如遭霹雳,耳畔轰然炸响。
陈登原以为“臧霸叛变”已是最大胆的猜测。
可当曹操与陈渡率数万大军现身时,西线青州军的归属再无疑问——正是臧霸部众。
曹操怎敢将腹心要地托付于昔日败将?
这个念头曾在陈登脑中闪现,却立刻被他自己否决。他揣测臧霸至多得到曹操某些承诺,此行本为试探虚实,连应对说辞都已备妥。
现实却给了他当头一棒。
“曹公用兵如神,非俗子可度。”陈登整衣肃立,心悦诚服地向曹操拱手。
陶谦败局已定。
若曹军自西向东推进,陶谦尚有洨水天险可守。但此刻曹操自南向北奇袭,洨潍两水间的三角地域,已成徐州军的葬身之所。
“曹公与陈别驾,”陈登呼吸渐稳,声音复归沉凝,“究竟如何成此奇谋?”
(
曹操在路边招呼陈登和麋芳落座,毫无保留地将自己和陈渡半年来的谋划原原本本道出。无须遮掩,也无需顾忌——他就是要让这两位徐州顶尖世家的代表听得瞠目结舌。
他要在这两位徐州豪强心里埋下敬畏的种子,要让整个徐州对他曹操心生仰慕。但此刻他比谁都清楚:正如陈渡最新布局所言,最终要让这些徐州人求而不得。到时候,他们自会跪着哀求他曹孟德入主徐州。
陈登和麋芳的反应果然不出所料。从震惊到骇然,最后化作深深的敬畏。曹公雄才大略陈别驾神机妙算——陈登由衷拜服。来前他刚与父亲深夜长谈,盘算着若局势不利该如何转圜。本想趁着曹操尚未全胜主动示好,为徐州争取些余地。可当布局全盘托出时,他才恍然大悟:这所谓的青徐之战,在曹陈二人眼中根本就是必赢的局。
如今曹操大军已截断陶谦退路,整个谋划环环相扣,就像织机织就的华美锦缎,找不出半点破绽。陈登明白,徐州那点示好对曹操已无足轻重。现在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臣服。
下邳陈氏恭请曹公入主徐州。
东海麋家恭迎曹公统领徐州。
麋芳也急忙表态——既然陈渡活着,说明麋家没必要死跟陶谦。只是前期投入太大,此刻在曹操面前实在硬气不起来。
可曹操的反应却出乎所有人意料。我岂敢僭占徐州?天下哪有兼任两州牧的道理?他断然回绝了这个提议,留下陈登和麋芳面面相觑。麋芳满脸困惑,完全摸不着头脑。
陈登心头剧震。
麋芳百思不解——曹操耗费半年心血布局,终于诱使陶谦北上青州,如今胜局已定,此时不取徐州,更待何时?
什么州牧不能兼领二州?
这世道谁还讲究这些虚文!
明眼人都看得出,所谓州牧之职,不过是诸侯们扯来遮掩野心的最后一方遮羞布。
若非如此,陶谦何必北伐青州?
袁术怎会强占淮南?
这些雄踞一方的诸侯,谁真把朝廷规制放在眼里?
公孙瓒不过区区杂号将军,就敢擅自任命青州、冀州刺史。他所图谋的,不照样是吞并州郡,做实质上的幽冀之主?
当今天下,与当年列国纷争何异?
汉室纲纪早已崩坏,天子威仪扫地。如今这世道,便是弱肉强食,强者为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