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水河畔,箭矢破空。
一道白练缠绕的飞矢精准钉入臧霸战靴前的泥土,箭尾翎羽犹自震颤。这位泰山豪帅瞳孔骤缩——若此非巧合,对岸那无名小校的箭术堪称骇人。
琅琊君,故人相邀。
曹操手书在晨风中簌簌作响。孙观只见兄长眉间沟壑愈深,那面刺着字的猩红大纛在对岸猎猎招展。
竟是曹孟德亲至?孙观压低矛杆。昨夜此起彼伏的喊杀声犹在耳畔,令他麾下山卒握刀的手渗出细汗。他们虽据险要,却难掩对那支横扫兖豫的铁血之师的惧意。
大哥且慢!孙观拽住臧霸甲绦,恐有诈!
臧霸甩开臂膀,战靴已踏上木舟。汶水 ** ,两艘渡船正破开晨雾相向而行。典韦铁塔般的身躯隔着重雾已显轮廓,其侧立着个陌生青年——黑衣红襟的装束宛如未出鞘的利剑。
元直?臧霸暗自思忖。当两船相并激起的浪花打湿甲板时,他听见曹操带笑的声音穿透水雾:
泰山风雪,别来无恙?
“真没料到,青州之主曹公竟不留守州城,反而亲自率军南下。
“臧某何德何能,竟得如此重视。”
曹操微微摇头:
“半年前我曾修书,请臧将军与青州互不相犯。将军确实守信,青徐通商无阻,盗匪绝迹,全赖将军维系。
“今日前来,是不愿将军破坏这份默契,亦是给将军留条后路。”
“给我留后路?”臧霸眉头紧锁。
曹操颔首道:
“不错。若将军真与陶谦联手进犯青州,残害百姓,即便我想饶你性命,我帐下将士与青州父老也绝不答应。
“眼下将你阻于境外,实是为保全将军性命。”
“好大的威风。”臧霸面色渐冷,“听曹公之意,对青徐战事已稳操胜券?”
“当然。”曹操正色道,“今日将军兵败后,陶谦孤掌难鸣。”
“断言我今日必败?”臧霸眯起眼睛,发出两声短促冷笑,“曹公莫非在说笑。”
臧霸心知不敌曹操。
但要说今日便会被击溃,他绝不信。
尽管如此,一阵莫名的不安仍在他心头蔓延。
“我知你作何打算。”曹操忽然敛去所有表情,望了眼日头,又凝视江面,语气平静得可怕。
“你想隔岸观火,想坐收渔利。
“可惜你的算盘落空了。
“陶谦承诺的,你永远得不到。
“而我此刻仅能给你一个承诺——”
“向你投降?!”臧霸怒极反笑,眼中杀意迸现。
“狂妄至极!
“凭何口出狂言?
“今日败我?让我归降?!
“就靠你这万余步卒,数千骑兵?
“我承认不敌于你。
但要说用不足两万兵马就想击垮我大军,简直痴人说梦!
“当我不知兵事?
“此地山势险要,你骑兵难施拳脚。
“即便我步步后撤,退入泰山道口,你又能怎样?
“难道你真敢与我长期对峙,弃青州于不顾?!”
曹操未答其问,只道:
“你四万部众,令我寝食难安。
“你未遭重创,必怀二心。
“故此今日,定要见个分晓。
“我承诺:接受你的归顺,保你们性命。”.
臧霸的面色骤然凝固。
【你兵力过盛,令我寝食难安】
【你壮志未酬,岂会善罢甘休】
【今日狭路相逢,唯有一决雌雄】
【我以信誉担保,准你归顺,保你性命】
字字如千钧重担,令他呼吸为之一窒。
他实在想不通,曹操凭什么如此胸有成竹。
一阵强烈的不安突然攫住他的心脏。
他急忙回忆每一个作战细节,试图找出可能存在的疏漏。
目光扫过曹操身后的青州军阵:
万余精兵列阵森严,战意直冲云霄。
两侧各有铁骑严阵以待。
曹军主力骑兵尽在此处,即便另有千骑在外亦无足轻重。
转头审视自家军阵时,特意望向左侧山丘——
山坡上遍布岗哨,数百士卒驻守,断无埋伏可能。
又眺向东北方泰沂山脉的隘口:
距此足有百里之遥。
纵有援军,斥候亦可及时预警,从容退兵。
汶水两岸皆在掌控,自己又未渡河,水攻之计更无从谈起。
臧霸眉头紧锁,始终想不通破绽何在。
他死死盯着曹操的双眸,企图窥见蛛丝马迹。
却只看到胜券在握的从容。
你......臧霸额角青筋暴起,莫非真会仙法?能凭空变出天兵天将?
这片土地,正是杞人忧天的典故起源之地。
除了星陨如雨的天地异象,他实在想不出曹军有何制胜之策。
前几日曹军诱敌渡河的计谋,本是最危险的时刻。
所幸自己未曾中计。
曹操故作困惑地摇头:撒豆成兵?天降陨石?自然不是。
那你这两万兵马,如何一日之内吞掉我的大军?臧霸愈发困惑。
谁说......曹操突然抚掌大笑,本相仅有区区两万将士?
什么?!臧霸瞳孔骤然收缩,慌乱地反复检视曹军阵型。
无论怎样计算,阵中确实只有万余兵卒。
曹操的大笑声在旷野上回荡,震得臧霸心神俱颤。
良久笑声方歇,曹操悠然抚须而立。
“莫非你以为我会孤注一掷?莫非你以为这一万精兵是用来引诱你的诱饵?莫非你以为那六千铁骑便是我最后的底牌?”
臧霸瞠目结舌,脑中一片空白。
曹操究竟意欲何为?
这支精锐之师,不正是用来引自己入彀的诱饵吗?那六千骑兵,不正是设伏擒拿自己的后手吗?
难道说......曹公在此处还埋伏了更多兵马?
他怎敢如此?!
即便他当真这般大胆,其他伏兵又藏身何处?!
“呵...呵呵呵......哈哈哈......”
曹操看着臧霸惊骇失色的模样,突然放声大笑,久久不能自已。
四月的暖阳下,臧霸却如陷冰窟,寒意透骨。
“我等岂会行此博戏之事?”曹操收住笑声,嘴角噙着意味深长的笑意。
“从不做无把握之局。
“尔等觉得此乃豪赌,不过是因你们既不了解曹某,更不了解自己。
“且让曹某猜猜你心中所想。
“可是以为我军兵力捉襟见肘?
“可是打算坐收渔利,待我退让时夺取东莱、北海,与琅琊连成一片,再谋取盐田之利?
“可是料定我军会分兵驻守青州各镇?
“可曾想到我军会突然弃守青州,转进泰山?
“见我急行军南下,可是以为我军欲在泰山狭道阻截于你?
“你止步汶水之北,可是暗自庆幸躲过我军埋伏?
“可是以为我若受挫,终将退守青州以抗陶谦?
“此刻见我列阵于此,可是以为我欲与你商议和谈?”
这一连串诛心之问,令臧霸如遭雷击,思绪彻底陷入混乱。
“先说兵力之事。”曹操略作停顿,继续道。
“在你眼中,我青州收容百万流民,可得二十余万壮丁,又坐拥近千万石粮草。
“为何......我却不大举募兵?”
“可是以为我粮饷不足?
“可是觉得我料不到陶谦为解徐州之困,会来图谋青州?
“莫非以为我算不到陶谦会与公孙瓒、臧宣高三方联手合围?”
“此言何意?!”臧霸心中已是惊涛骇浪。
“照你这么说,青州兵力不足之相,竟是刻意为之?!
“这...这怎么......”
【可能】二字,终究哽在喉间,未能出口。
“荒诞!”曹操抚须长笑,“若不如此,岂能诱使陶谦入彀?岂能将征讨徐州的大义名分握于掌心?”
他负手而立,目光如炬。“今日我兵临徐州,试问天下人还有何话可说?”
臧霸的视线却始终飘忽不定,仿佛找不到落点。
生平首次,恐惧如毒蛇般缠上他的脊梁。
“所以…这一切皆是青州设下的局?”臧霸喉结滚动,声音里带着细碎的颤音。
“莫非又是陈太阿的手笔?!”
“难道连…连陈太阿遇刺都是算计?!”
话音未落,帐内空气骤然凝固。所有人都清楚——正是陈渡之死,点燃了陶谦北伐的战火。
“除非陈太阿命不久矣!”臧霸突然蹿前两步,“否则岂会用性命做饵?!”
这个念头让他瞳孔骤缩。是了!若非身患绝症,怎会刻意遣散护卫独留典韦?分明是故意露出破绽!
“臧将军倒是会编故事。”清朗声音突然打断思绪。阴影里走出的弱冠少年拂去袖口灰尘,“在下既未病入膏肓,更不曾舍身饲虎。”
臧霸如遭雷击。他这才注意到曹操身侧的青衫少年,霎时面如死灰。
“你…你是…陈太阿?!”
寒意顺着尾椎直冲天灵盖。他感觉有千万只毒虫在皮下爬行,心脏狂跳得几乎撞碎肋骨。太阳穴突突抽痛间,整个世界都在眼前扭曲旋转。
“荒谬!”臧霸被亲卫搀扶着踉跄后退,“数百密探亲眼见证你咽气!临菑满城皆知你身死——”
他猛地僵住。
一个更可怕的猜想浮现在脑海。
当日陶谦曾信誓旦旦:除非所有细作尽数反水…
“难不成…”臧霸的声音尖锐得变调,“你竟策反了徐州所有密探?!”
佩刀当啷落地。这个曾经 ** 战场的猛将,此刻抖得如同风中的残叶。
臧霸一个劲地摇头,此刻他宁愿相信曹操会变戏法撒豆成兵,也绝不信陈渡能有这般能耐,将陶谦安插的众多密探全都揪出来策反。
为何不可能?曹操嘴角含笑。
你们不是都认定太阿已死么?可太阿如今好端端站在这里,这还证明不了什么?
只能说你们安插眼线的手段太过拙劣,如同儿戏。太阿明察秋毫,找出这些细作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你...当真是陈太阿?臧霸狐疑地望向曹操,又转头盯着陈渡,脸上写满惊疑。
陈渡默然颔首。
臧霸死死盯着陈渡上下打量,忽然感到浑身脱力。
他慢慢蹲下身子,最终瘫坐在甲板上。
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你的谋划...
又是你陈太阿的算计...
但这...怎么可能?
过多信息在短时间内涌入脑海,臧霸只觉得思绪万千,一时间理不清头绪。
这一切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陈太阿,竟还活着?!
他遇刺身亡的消息,竟是引诱陶谦北伐青州的诱饵?!
青州兵力捉襟见肘的假象,是他布下引诱各方势力入局的陷阱?!
这些...怎么可能?
难道他就不怕各方势力联合围攻,将青州一举击溃?!
故意将青州置于险境,他真有把握能轻易化解?!
这种自信究竟从何而来?!
臧霸口干舌燥,心口传来阵阵刺痛。
天下人都以为青州岌岌可危。
各方势力都想趁青徐之战分一杯羹。
自己这般。
袁术亦然。
公孙瓒、袁绍想必也不例外。
结果所有人竟都被陈太阿玩弄于股掌之间?!
若曹操与眼前之人所言非虚,那青州的手段该有多可怕?!
可...眼前这人真是陈太阿吗?
会不会是徐庶?或是鲁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