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枭雄的演说实则是一道求贤檄文。他对着虚空张开双臂,向所有怀才不遇者发出召唤:来我军中!我便是识得千里马的伯乐!说到激动处,他戟指席间的陈渡——这个掌掴豪门的寒门子弟,就是他曹操不惜与杨氏对抗的活证。
然而锦帷之后的贵族们大多未能参透其中真意。在他们眼中,陈渡不过是万千寒士中偶然跃出的异数,曹操的演说也仅是为心腹造势的把戏。当袁绍以之名开始封赏时,这位四世三公的贵胄从容执掌宴席走向,满座朱紫无人提出异议。
【洛阳变局】
长安城内天子犹在,董卓虽亡西凉军余威尚存。众臣心知肚明,各路诸侯实无西进长安之能。
数位朝臣献策西行迎驾,袁绍默然应允。然其同时宣称:有功必赏,关东需人镇守。待诸将受封归镇,养精蓄锐以待后会。此议获众人附议。
其余诸侯虽乏战功,袁绍仍虚授官职以全颜面。待其自封车骑将军兼领冀州牧后,终至重头戏——曹操封赏。
孟德讨董居功至伟。袁绍朗声道,今东郡太守空缺,当拜孟德为东郡太守,加奋武将军。众皆默许——他们不过沾光受赏。
操有异议!曹操突然出列,惊动满堂。
东郡富庶,操恐难胜任。愿改任青州刺史,剿抚百万黄巾!
满座愕然。何人愿弃二千石肥缺,反取六百石虚职?须知刺史仅具监察之权,纵有兵权亦属微末。昔日董卓正是借此职染指凉并兵权。
袁绍蹙眉相劝:东郡户百万,青州尽贼寇。孟德何故舍美玉而就瓦砾?传出去恐世人谓我薄待于你!
操意已决!曹操长揖及地,声震屋瓦。
众臣见状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卢植频频颔首,满面赞赏道:孟德先诛董卓,今又欲往青州招抚百万黄巾,真乃国之栋梁。
袁绍伫立场中,沉默无言。
他始终不解曹操为何选择青州。
那地方贫瘠荒芜,人人避之不及。
去岁董卓初掌大权时,因不堪孔融聒噪,又不愿背负杀贤恶名,便将此人调任北海相,欲借黄巾之手除之。
反观东郡,物阜民丰,水利通达,更有景阳冈猎虎之乐。
忠君爱国?
袁绍袖中摩挲着那方传国玉玺。
若曹操当真忠心,岂会以此物相赠?
莫非是要替吾经略青州?
此念一生,袁绍心头蓦地一喜。
他越想越觉此理,对曹操的欣赏之情与日俱增,愈觉其深谋远虑。
沉吟片刻后,袁绍正色道:
孟德自会盟以来,殚精竭虑,舍生忘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不仅屡破西凉精锐,更诛杀逆贼董卓,立下不世奇功,理当封侯。
刺史之位未免委屈,不足以彰显孟德赤诚。
不若就任青州牧,诸位意下如何?
青州牧?!
曹操心头一震。
此问看似征询于他,实则是问满朝文武。
他连忙躬身推辞:操才疏学浅,岂敢居此要职?唯愿为国平乱足矣!
袁绍却连连摆手。
青州虽地广人稀,却盛产鱼盐。
昔日许劭评价孟德乃治世能臣,乱世英雄。
今董贼伏诛,乱世将终,治世将至。
孟德既已验证乱世英雄之评,自然当得起治世能臣之名。
何况刺史焦和才干不俗,在青州却寸步难行,足见刺史之权难以平乱。
若无财政行政大权,军队粮饷难以为继,何谈 ** ?
此职非孟德莫属。
曹操暗暗吃惊,未料袁绍竟为他备好这般说辞。
思及陈渡交好袁绍,献玺表忠之计,不由感叹其深谋远虑。
曹孟德始料未及,袁本初竟又扬声说道:
青州蛾寇为祸多年,聚众百万,势成累卵。若不尽早剿灭,恐将席卷数州,动摇社稷。
除孟德外,可还有愿任青州牧,为国讨逆之人?
在座诸侯相顾无言。
那些本欲出言反对的,此刻也都噤若寒蝉。
关西多出将才,关东多出相才。
这些诸侯多是关东人士,除袁绍、袁术、鲍信、曹操等曾在朝为官,以及公孙瓒在边疆领过兵,余者皆是初次执掌兵权。
往日带着家丁欺凌乡里,便自以为天下无敌。
前番遭董卓伏击损兵折将,才认清自身斤两。
百万黄巾?
这不是要人性命么!
我认栽,我就是庸才!
素来与袁绍作对的袁公路,这次竟也破天荒地没有唱反调。
袁术深知袁绍图谋不轨,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四世三公的袁氏,早将代汉而立视作家族使命。
袁绍舍弃豫州要地而取冀州,本就让袁术暗自欣喜。
方才听闻要任曹操为东郡太守时,他才察觉有异。
东郡横跨黄河两岸,乃冀州南下中原咽喉。
曹操若屯兵东郡,袁绍进可经此逐鹿中原,退可倚为屏障拱卫冀州。
如今曹操自请赴任青州,袁术简直喜出望外。
把这等悍将打发到偏远贫瘠的青州,袁本初真是自断臂膀。
最终,曹孟德全票获任青州牧,恍如梦中。
陈渡只说能让他名正言顺赴任青州,他原以为得个刺史之位已是万幸。
岂料袁绍不仅表奏他为州牧,更为他铺平道路扫清障碍。
太阿,此番讨伐董卓,你屡献奇谋。若无你运筹帷幄,绝难诛杀 ** 。
然你未举孝廉,我无法为你请功封官。
打算举荐你为茂才,可好?
(
袁绍给陈渡抛出了诱人的橄榄枝。
孝廉的名额,每郡不过一两人。
茂才更是稀罕,全州一年仅有一个。
陈渡出身寒微,渴望的不正是这样的机会吗?
一旦成为茂才,便能跻身名门之列。
更重要的是,袁绍若举荐他,二人便是主从关系,陈渡必须效忠袁绍。
除非袁绍谋逆,否则绝不能背弃,否则将遭天下人唾弃。
这也正是袁氏门生故吏遍布天下的可怕之处。
然而,陈渡毫不犹豫地回绝了。
渡不过一介布衣,不通经学,实在不配这茂才之位。
但渡另有所求,望盟主成全。
若不允,渡恐怕要与诸位争一争了。
哦?争一争?袁绍皱眉,你且直说。
渡只需董卓项上人头,三五日便够。
为何?袁绍愕然。
原以为他要争什么珍宝,没想到竟是董卓的首级?
在场诸侯公卿同样困惑不解。
那可是茂才!
得此名位,便是国之栋梁!
放着锦绣前程不要,偏要董卓的脑袋?甚至不惜抢夺?莫非这脑袋有什么奇效?
陈渡整衣正色,拱手施礼。
渡曾对夫人立下三誓:其一,必保岳父平安;其二,必取董卓首级归;其三,必让天下知晓,我陈渡的家人,不可轻辱。
第一誓已成;第二誓,料想诸位不会阻拦;至于第三誓,今日之事传开,自当实现。
他语气平和,却掷地有声。
殿内骤然沉寂。
太阿北上投我前,就敢断言必杀董卓?!
曹操声音微颤,率先打破沉默,眼中满是震惊。
陈渡的自信,竟如此之甚?!
若当日自己未接纳他,未予重用,他是否便会另投他处?
袁绍?袁术?公孙瓒?
他们的实力,可远胜于己!
若陈渡早决意诛杀董卓……
那……
并非自己选择了陈渡。
而是陈渡,选择了自己!!!
众诸侯面面相觑,目光最终汇聚在陈渡与曹操身上。
陈渡微微颔首。曹操顿觉天旋地转,继而狂喜难抑,竟至失态大笑:曹某何德何能!满朝公卿初时只当是狂言,待见陈渡掌掴杨彪的果决、不改的从容,又见曹操这般作态,方知所言非虚。
此人确已布下诛董杀局,誓护家小周全。他说要提董卓首级献与夫人,要天下知晓陈氏家眷碰不得——这般狂语,却因其运筹帷幄之能、聚拢曹氏之威、当庭放言之胆,竟成凿凿之实。各方势力或欲招揽,或欲除之,却要先自问:可敌董卓铁骑?可胜曹操雄师?
沮授等人暗忖:先前观其掌掴杨彪,尚觉猖狂;待见董卓首级,方知猖狂亦需本钱。今闻其护短之言,天下人自当掂量。袁绍应允所求前,暗自权衡:动其家眷?终究未能决断——他看不透陈渡的底牌,算不准曹操的决意,更料不定是否还会有百骑斩将的奇谋。
倘若陈渡所言属实,早在归顺董卓之际,他就与夫人立誓要取董卓项上头颅。
这般笃定,是否太过惊世骇俗?
这恐怕已非寻常自信,近乎狂妄。
若其所言非虚,今日种种反常举止便皆可理解。
难怪他视杨彪如无物,难怪他敢当众掌掴杨彪两记耳光。
其一,他已自负到睥睨当朝重臣;
其二,家眷安危在他心中重于泰山;
其三,他认定与曹操情谊坚若磐石,足以令对方赴汤蹈火;
其四,他深信二人联手可扫平天下劲敌。
袁绍倏然惊觉另一关键:
陈渡是否早算准,若曹操为其搏命,自己亦会全力保全曹操?
若果真如此...
这柄太阿剑,当真锋芒绝世!
宴席散去,陈渡裹着董卓首级飘然离去。
马日磾提及明日将赴长安迎奉天子,愿代袁绍上表,袁绍自然应允。
卢植于散席后寻到杨彪。
杨彪脸上掌痕犹在。
他呆若木鸡地听着卢植接连抛出的惊天秘闻:
陈渡百骑奇袭,诛杀董卓;
万军取首之策,竟只用百骑达成;
那两记耳光,原是因他辱及蔡邕。
陈渡为护蔡邕北上助曹,又因他出言不逊而掌掴惩戒。
当董卓授首的惊雷炸响,杨彪终于窥见陈渡深不可测的底蕴。
陈渡究竟还藏着多少后手?
难怪曹操愿为其与我杨氏不死不休。
杨彪颓然长叹,如败阵之将。
归府时犹思复仇雪耻,此刻却已万念俱灰。
在绝对武力面前,弘农杨氏不得不低下高傲的头颅。
那些欲为其出头的门生故吏,怕要先掂量自己脖颈可硬过董卓,手腕可强过曹操了。
二六二
杨彪长叹一声,眉间愁云不散。
……
荀谌踏入军帐时,荀彧正执笔疾书。
兄长。他步履沉重,如负千钧。
何事?
董卓败了。
意料之中。笔锋在简牍上游走,荀彧神色未变,曹孟德的手笔。
此人率轻骑先入雒阳,确有经天纬地之才。
荀谌扯了扯嘴角,目光落在兄长挥毫的手上。半晌涩声道:董卓已死。
狼毫骤然一偏,在竹简上拖出刺目墨痕。
荀彧盯着那道污迹怔了怔。
三息之后,他轻轻颔首,喉间滚出个模糊音节。
如何得手?声线平稳得像是询问粮草数目。
又过了几息。
他拾起写废的简片,指尖微颤。
陈渡献计。
百骑突阵。
直取——
首级。
哐当数声,简片坠地。
荀彧猛然抬头,眼中惊涛骇浪。
轰——!
帐外惊雷炸响,春雨倾盆而落。
陈渡,陈太阿。荀彧面向帐幕,恍若失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