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击败董卓,太平便会重现。
至少,能回到从前的汉室,
甚至,比从前更好。
毕竟,刘宏已死,
宦官尽诛,
党锢之祸随他们的落幕而终结。
这是士族集团的胜利,
大小士族皆以为,盛世将至,
他们将亲手缔造这盛世!
可如今,
陈渡却说——
乱世已至,
乱世就在眼前,
汉室,再难复兴。
众人惊惶难安,脊背发寒,
不由自主地担忧起自身与家族的命运。
若真如陈渡所言,
在这兵戈肆虐的乱世里,
往昔那种有财有地、安稳度日,
便能筹谋十年、二十年、五十年的日子,
将彻底终结。
“可依太阿之见,十八路诸侯中,竟无一人赤心报国?”
曹操此刻仍忠于汉室,一心要做征西将军,自然觉得他人亦如此。
陈渡微微颔首,唇角轻抿:
“或许有吧。”
但像主公这般,甘愿为汉室赴汤蹈火、肝脑涂地的...
绝无仅有。
曹操闻言愕然。
若此言属实,我等在此何为?不如及早归去早谋出路?
有人出声问道。发问者语调不似争辩,反透着几分颓唐与惶恐。
众人顿时议论纷纷,言辞间既有时局之愤懑,亦有前途未卜之忧惧。
确实!依你所言,诸侯为阻袁绍抢得首功,定然不肯全力讨董。
袁绍为保全实力,也必不肯率先出兵。
难怪多日来联军裹足不前,终日设宴作乐,何来讨董之意?
更闻河内太守王匡竟纵兵劫掠治下百姓,简直荒谬!
既如此,不若早日撤兵另谋出路,趁实力尚存,亦可割据一方!
主公志在匡扶汉室,岂能临阵退缩?!
若首个退出联盟离开酸枣,天下人如何看待主公?岂非落得不忠不义之名?
陈渡寥寥数语掀起轩然 ** 。满座各执己见之际,白衣戏志才默然注视陈渡与曹操,始终未发一语。曹操亦陷入长久沉默。
此番议事务本为商讨讨董良策,未料经陈渡剖析,竟转为如何保存实力割据一方。若真如其言,汉室辉煌难复,天下将陷大乱,不知多少生灵涂炭。
倘若袁绍欲效董卓之行...甚或志不止于此?昔日袁绍常言其以世祖光武皇帝刘秀为楷模,彼时只道其志向高远。如今天下大乱,若其当真欲效光武...
思及与袁绍近三十载相交,自己始终是其最坚定支持者与得力臂助。若袁绍行悖逆之事,难道还要继续依附此等乱臣贼子?
曹操心头涌起难以言喻的酸楚,昔日知己竟要走向陌路?
他的目光长久停留在陈渡身上,这个从容镇定的年轻人此刻在他眼中已然褪去所有身份标签。蔡邕女婿的称谓不再重要,需要照拂的后生形象也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足以搅动风云的谋士形象——寥寥数语便如利剑劈开迷雾,将天下棋局清晰呈现。
更令人心惊的是这份洞察力与年龄的反差。最难得的是少年既不因惊世见解而骄矜,亦不因局势严峻而惶恐。这般心性,恰似浊世清流。
乱世的浪潮确实拍到了眼前。
是该谋划未来了。
但第一步该迈向何方?
时间的流逝在寂静中格外分明。当第三炷香即将燃尽时,曹操终于挥退众人。陈渡正欲告退,忽见主君眼中暗含深意。戏志才同样察觉这个细节,离去的脚步略显沉重,直至被曹操唤住才稍感宽慰。
这位谋士看得很明白:无论韬略或格局,自己都难及陈渡项背。真正刺痛他的并非才智差距,而是对方那份沉稳气度。相较自己献策后的暗自得意,那个年轻人始终如深潭止水——这才是成大事者该有的模样。
当厅内只剩三人,曹操忽然上前攥住陈渡的双手。他仰视着年轻谋士的眼睛,灼灼目光似要穿透迷雾:太阿既已洞若观火,可有破局良策?
陈渡迎着他的注视坦然颔首:诸侯虽各怀鬼胎不愿成全袁绍,但若有人率先攻破汜水关......届时谁还坐得住?
曹操神色一震,忙握住陈渡手腕:三计可破汜水关?
席间炭火噼啪,戏志才的衣袂早已沾满蒲席纹痕。他方才舒展的眉峰此刻又聚作山峦,目光灼灼似要穿透陈渡的衣袍。
此三计关键,系于一人之身。陈渡指尖轻叩案几,十八路诸侯在酸枣畏葸不前,唯长沙孙文 ** 战董贼。
曹操不假思索道:孙坚遣长史会盟,其人正与胡轸交战。
案上舆图被烛火映得明灭不定,陈渡的影子在帐幔上蜿蜒如蛇:属下登鸡落山观其营寨,孙文台这两万雄师...他突然压低嗓音,不出三日必遭重创。
此话当真?曹操手中酒樽当啷滚落。戏志才的指甲已掐进掌心,却不敢出声打断。
其一在粮。陈渡沾酒画线于案,长沙军远征千里,近日营中饮烟稀薄——他忽然蘸酒弹向灯焰,火苗地窜起三尺,这第二要害,正在于...
“眼下军中已生哗变,将士离心,士气涣散。”
陈渡话音刚落,曹操与戏志才目光交错,皆从对方眼中读出了惊骇。
统兵者皆知,行军打仗最紧要的从来不是奇谋妙策。
辎重粮饷才是命脉。
数万大军即便按兵不动,每日消耗的粟米刍藁也堪比金山银海。
没了粮草支撑,纵有虎狼之师、良将如云,终是空谈!
若孙坚真如陈渡所言陷入断粮绝境,纵然他威望盖世、军法森严,亦难挽颓势。
不出五日,必溃不成军。
为印证孙坚军是否缺粮,才要登鸡落山观势。
曹操不禁再度叹服:陈渡此人对大势的洞察与细处的推敲,当真鬼神莫测。
这本是极易被忽视的关键——可一旦点破,又显得如此理所当然。
孙坚率两万精兵自长沙远征雒阳,千里跋涉岂能自携粮秣?
《汉书》有载:“千里馈粮,三十钟仅余一石。”
换算到孙坚身上,便是从长沙运出两百石粮,抵达雒阳时只剩一石。
若联军再不供粮,孙坚军除了劫掠百姓,确实别无生路。
陈渡垂首点着地图上的鸡落山,对二人变幻的脸色视若无睹:
“孙坚必败的第二个缘由,不在其军,而在西凉铁骑。”
“我选择鸡落山,亦因看透了西凉军的困局。”
“近日西凉军新败于孙坚,而关东诸侯却作壁上观。”
“主公现已明白——只要袁绍按兵不动,诸侯绝无可能合力讨董。”
“然在董卓眼中——”
“关东二十万联军声势浩大,磨刀之声可闻。”
“纵知诸侯各怀鬼胎,他又岂敢赌联军不会以人海强破雄关?”
“如今诸侯按兵不动,在董卓看来,或许正因尚未摸清西凉虚实。”
“此刻董卓最惧何事?”
陈渡忽然收声,抬眼望向二人。
曹操摇头示不知,戏志才只得试探道:“可是怕诸侯联手破关?”
“非也。”陈渡轻掸衣袖,“董卓最怕的,恰是关东诸侯看穿他的虚实。”
虚实?
曹操眉心骤紧,突然拊掌:“太阿之意,董卓已是外强中干?”
“然。”
陈渡颌首时,唇边掠过一丝浅笑。
他再次指向地图上的河东区域——临汾与平阳交界处。
白波谷。
盘踞在此的白波贼势力猖獗。
“主公先前分析过西凉军的布防。”
“董卓坐拥二十万大军,却仅调遣不足十万驻守洛阳八关。”
“折算下来,每关守军不足两万。”
“更蹊跷的是,其心腹李傕、郭汜,乃至女婿牛辅——”
“为何全都未至洛阳前线对阵关东联军?”
“莫非董卓当真藐视关东诸侯?”
曹操的目光如刀,剜着地图上河东与太原间的那片谷地。
静默数息后。
他突然转向陈渡:“太阿此言何意?”
陈渡斩钉截铁道:
“症结就在白波贼。”
“董卓抽调重兵,非因轻视关东联军。”
“实乃腹背受敌——河东的白波贼才是心腹大患。”
“白波贼?”曹操喃喃重复,视线重新钉死在地图某处。
骤然瞳孔紧缩,拍案而起:
“原来如此!”
陈渡的话宛如惊雷劈开迷雾。
此前所有违和感此刻豁然贯通——
为何董卓不倾巢而出与联军决战?
答案正是这看似乌合之众的白波贼!
非因贼寇强于关东联军。
而是河东地势一马平川,无险可依。
若白波贼突破黄河天堑南下......
董卓基业将毁于一旦!
长安至洛阳唯有一条命脉——
四百里陕县狭道。
古秦函谷关便矗立在这狭道西端。
倘若贼寇截断此道......
洛阳西凉军不出两月必成饿殍!
曹操早知白波贼势大。
中平年间便聚众十万。
却始终未将其视为威胁。
此刻方悟——
群蚁亦可溃堤。
灵帝病危,朝堂无心剿贼。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太阿此言,当真醍醐灌顶!”
曹操神采飞扬,连连颔首。
戏志才却眉头紧锁,目光在曹操、陈渡与地图间来回游移,仍不解其意:“主公究竟悟到了什么?”
“哈哈哈……”曹操开怀大笑,“太阿,你来为志才解惑吧。”
陈渡微微一笑:
“主公果然明察。
正是。
董卓最惧虚实泄露,
只因一事——
他欲迁都长安,
非迁不可。”
话音方落,
“砰!”
曹操击案而起,再度朗声大笑。
“迁都长安?
董卓为何选长安?”戏志才怔怔凝视地图,仍陷迷思。
曹操捋须笑道:
“志才未经戎马,不明乃常理。
雒阳至长安四百里狭道,
可知运粮损耗几何?”
戏志才摇头。
曹操道:
“千里运粮,途中半数为役夫所耗。
如今白波贼截粮道,关东诸侯逼至城下。
雒阳缺粮,长安路遥,
董卓除却西迁,别无他途!
退守长安后,只需扼守潼关、风陵渡、蒲坂津三处,
纵使关东联军百万,西凉十万精兵据险,
亦可固守十年!
然迁都非易事——
公卿反对,粮草未备,需留断后之军,
皆需时日周旋。故如太阿所言,
董卓必要虚张声势,震慑诸侯。
若再败于孙坚,
诸侯窥其虚实,必群起攻之。
一旦汜水关破,董卓颓势尽显,
迁都大计便将付诸东流!
故其必求一胜,
以退为进迁往长安,
静候关东诸侯自乱阵脚。
太阿,我所思可与你谋合?”
曹操将胸中韬略尽数倾吐,只觉气贯长虹,快意非常。
陈渡执礼应和:主公英明,洞若观火。
曹操不问计策对错,只问所思是否相通。这既是对谋士的嘉许,亦是对自身的笃定。
戏志才此刻方如梦初醒,惊叹望向陈渡。他终于明晰了其中关节:孙坚困于粮草,军心动荡;白波贼截董卓粮道,诸侯进逼洛阳,迫其迁都;董卓为拖延时日,必择孙坚这支困兽之师作为突破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