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周日,天色灰蒙蒙的,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仿佛预示着某种不安。
李震岳依旧保持着他的习惯,提着鱼竿和桶,来到了相对僻静的北海公园一角。
冰凉的湖水泛着涟漪,他选了个背风的位置,甩竿入水,试图在垂钓中寻求片刻的宁静,梳理纷杂的思绪。
刚坐下没多久,一个身影便悄无声息地在他旁边的石头上坐了下来。
李震岳侧目看去,那是一位头发斑白、穿着深色呢子大衣的老者,手里也拿着一根鱼竿,但眼神却并未落在湖面上,而是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落在李震岳身上。
尽管面容带着憔悴和难以掩饰的忧虑,但眉宇间依稀可见往日的精明与气度。
“你好,李先生。” 老者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是娄振华。昨天……非常感谢你对我女儿晓娥说的那些话。” 他顿了顿,似乎在观察李震岳的反应。
李震岳心中了然,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目光重新投向湖面的浮漂,没有说话。
他知道,娄振华冒险找来,绝不仅仅是为了道谢。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风吹过枯枝的呜咽声。
过了好一会儿,娄振华终于忍不住,压低了声音,带着最后一丝侥幸和绝望问道:“李先生……我们……我们真的就没有别的出路了吗?一点都没有了?”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不甘,经营一生的家业,谁能轻易舍弃?
李震岳警惕地扫视了一下四周,确认附近无人,这才转过头,看着娄振华那双充满血丝、带着恳求的眼睛,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低沉却如锤击般砸在娄振华心上:
“娄先生,事到如今,你还看不明白吗?那些曾经为你们这类人说过话、表示过一丝同情的领导,现在在哪里?他们自身都难保,被送去强制劳动了!你们觉得,你们的处境会比他们更好吗?”
这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娄振华心中的幻想。他脸色瞬间灰败下去,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震岳描绘的,是他最不愿面对,却又无比清晰的现实。
“走吧,” 李震岳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如果还有门路,就想办法去南方,或者更远的地方。现在的局势,一天比一天糟糕,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说不定你今天回去,晚上就会被带走。趁着现在还有一丝空隙,再犹豫,就真的来不及了。”
娄振华瘫坐在石头上,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他沉默了许久,才颤巍巍地站起身,对着李震岳深深看了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的情绪——感激、绝望、释然,还有一丝诀别的意味。
“谢谢……谢谢李先生了。” 他声音干涩地说道,然后步履蹒跚地转身离开,背影在萧瑟的寒风中显得格外苍老和孤独。
他走后,李震岳才发现,在他刚才坐过的草丛里,留下了一个不起眼的深色布袋。李震岳眉头微蹙,他本不想与娄家有任何物质上的瓜葛,但东西既然已经留在这里,若是被别人捡去,或是暴露出来,反而是更大的麻烦。
他迅速而隐蔽地将布袋拿起,入手沉甸甸的,心中已然明了。
回到四合院家中,他闩好门,在里屋才打开了那个布袋。
果然,里面是五根黄澄澄、闪着诱人光泽的大黄鱼。“娄半城”出手,果然非同一般。这笔财富在当下,足以让无数人疯狂。但李震岳拿着这冰冷的金条,却感觉无比烫手。他没有丝毫喜悦,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压力。
他仔细思量后,趁着夜色,在家中最隐蔽的地窖角落里,小心翼翼地挖坑将这些金条深埋起来。
他希望,最好一辈子都用不上这笔不期而至的财富。
处理完金条,李震岳没有丝毫停歇。
他立刻又出门,直奔书店,购买了合适的木质画框和玻璃。回到家,他郑重地将那幅承载着无上荣光与护身符意义的“传家宝”——那幅写着“封狼居胥”和落款的卷轴,小心翼翼地镶嵌进画框,用玻璃封好。
然后,他在堂屋最显眼、也是最牢固的墙壁上,钉上钉子,将这裱好的字画端端正正地悬挂了起来。
那力透纸背的墨迹和那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在堂屋中形成了一种无声却强大的震慑。
他希望,这副字能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中,如同一面坚不可摧的盾牌,护住这个家的一方平安。
过了一个星期,当李震岳再次回到四合院时,消息已经传开了——娄家,那座曾经在院里代表着财富和地位的娄公馆,已然人去楼空。
走得悄无声息,只留下各种猜测和议论。有人唏嘘,有人羡慕,更有人……蠢蠢欲动。
在这逐渐刮起的风暴中,后院的许大茂和官迷心窍的二大爷刘海中,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鬣狗,开始变得异常活跃和得意。
许大茂离了婚,甩掉了“资本家女婿”的包袱,此刻正忙着划清界限,上蹿下跳。
刘海中则感觉自己“进步”的机会来了,整天背着手,摆着官威,琢磨着怎么抓典型、立功劳。
李震岳冷眼看着这一切,心中警铃大作。
他立刻将家人召集起来,神色前所未有的严肃,目光尤其停留在刚工作不久、还带着些学生气的妹妹李玉梅身上:
“都给我听好了,特别是玉梅!从现在开始,院里院外,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别人怎么鼓动,你们都给我牢牢记住——不许参与,不许议论,不许站队!管好自己,上班,回家,照顾孩子,其他的,一概与我们无关!听到了吗?!”
家人们看着李震岳凝重的表情,都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纷纷点头。
五月中旬的北京,天气已经转暖,但军部大楼里依旧透着一种森然的凉意。
在干部部那间陈设简单的办公室里,李震岳再次见到了薛组长。这一次,薛组长的神情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凝重。
“经过反复研究和上报,领导最终同意了你的计划。”
薛组长开门见山,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被墙壁听了去,“代号定为《印章》。时间窗口很紧,只有五年。五年之内,无论成功与否,必须撤回。这是死命令。”
他的目光锐利地盯着李震岳,强调着任务的纪律性和时限性。
“明白。” 李震岳的回答简短有力,心中却是一沉。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尤其是在风云变幻的海外,变数太多。
“相关的调令明天会下发到你们70师,” 薛组长继续交代,“你的关系会暂时挂靠在我们机密单位名下,对外严格保密。考虑到任务的特殊性,组织上决定给你配一名助手,负责联络和必要的协助。你有没有合适的人选推荐?”
李震岳几乎没有犹豫,立刻摇了摇头:“首长,这种任务,人多反而容易出纰漏。我不需要固定的助手,给我一个可靠的紧急联络渠道就行。如果确实需要支援,我会通过既定方式请求。”
他深知此次行动如履薄冰,信任必须控制在最小范围,独自行动反而更加灵活和安全。
薛组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似乎看穿了他的顾虑,点了点头:“好,就按你说的办。联络方式和应急方案会另行通知你。你尽快回去做好准备,和家人……做好交代。”
“是!”
第二天,调令如期而至。在这个特殊时期,军队内部的调动本就频繁,李震岳的突然离职并未在特战营引起太大波澜,只是让李向阳等人感到些许意外和不舍。
晚上,李震岳回到四合院家中。饭桌上的气氛比往常要沉闷许多。
他放下碗筷,目光扫过父母、妻子丁秋楠和妹妹玉梅,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
“爸,妈,秋楠,玉梅,我接到上级命令,要执行一项特殊任务,可能需要……离开五年。”
“五年?” 母亲肖二丫失声惊呼,手中的筷子差点掉在桌上。
丁秋楠原本带着柔和笑意的脸瞬间僵住,眼睛一下子就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自己尚未明显隆起的小腹。
婆婆肖二丫心疼地握住儿媳的手,带着埋怨看向儿子:“震岳!秋楠这刚怀上没多久,你……你怎么又要走?这一走还是五年!”
李震岳心中涌起巨大的愧疚,他看向强忍着泪水的妻子,声音低沉而充满歉意:“妈,秋楠……这次任务等级很高,是组织上的决定,我不能拒绝。秋楠,家里……又要辛苦你了。”
他知道,这轻飘飘的“辛苦”二字,背后是妻子未来五年独自孕育孩子、抚养幼儿、操持家务的无数艰辛。
丁秋楠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她没有哭出声,只是用力地咬着嘴唇,默默地点了点头。她理解丈夫的身份和使命,但理解和接受带来的分离之痛,是两回事。
夜深人静,隔壁闫解成屋里的床板偶尔还会传来几声轻微的“咯吱”声,但此刻谁也无心关注。
李震岳将妻子紧紧抱在怀里,大手轻柔地覆盖在她平坦的小腹上,感受着那里孕育着的他们新的骨肉。这一次,不是双胞胎,但那份期待与牵挂同样沉重。
“秋楠,对不起,又要让你一个人承受这么多……” 他的声音带着沙哑,充满了无力感。
丁秋楠在他怀里摇了摇头,泪水无声地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衫,她抬起头,在黑暗中望着丈夫模糊的轮廓,声音哽咽却坚定:“震岳,别这么说。能嫁给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福。我和孩子……等你回来。”
李震岳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只能用更用力的拥抱回应。
“老公,” 丁秋楠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和决绝,仿佛要将未来五年的思念都预支出来,“爱我……”
…………
不知过了多久,激情渐渐平息,余温未散。
丁秋楠蜷缩在丈夫怀里,像一只寻求庇护的小兽,再次低声呢喃,带着不舍和眷恋:“老公……再爱我一次……”
…………
这一夜,注定无眠。
几天后,李震岳换上了一身普通的蓝色工装,提着一个半旧的旅行袋,看起来就像一个出远门的普通工人。
他使用的是通过特殊渠道弄来的铁路职工内部票,登上了南下的火车。
卧铺车厢里还算安静。
他靠在窗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北方景色,眼神坚定而深邃。他的怀里,贴身藏着一千元港币的“活动经费”,以及那把跟随他多年、保养得锃亮的m1911手枪和一把军用匕首。这是他在陌生环境中仅有的依仗。
火车一路向南,哐当哐当的声音单调而漫长。
幸运的是,旅途平静,没有遇到任何盘查或意外。
在一个不起眼的小站,李震岳按照指示下了车。早已等候在此的接应人员,一个沉默寡言、面容普通的中年男子,将他带到附近镇子的一家小饭馆,默默地点了几个菜。
两人全程几乎没有交流,只是沉默地吃着饭。饭后,男子带着他七拐八绕,来到了一个偏僻的、弥漫着鱼腥味的小渔村。
在村边一片荒凉的海滩上,男子从一堆杂物里拿出一个黑色的、充满气的汽车内胎,塞到李震岳手里,然后指了指远处漆黑一片、对岸灯火隐约可见的海面,随即转身,迅速消失在夜色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李震岳看着手里这个简陋得可笑的“渡海工具”,又望了望眼前波涛暗涌、广阔无垠的海峡,一时竟有些无语。
组织上的安排……还真是够“朴素”和“隐蔽”的。这是要让他,靠着这个汽车内胎,独自泅渡过去?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咸腥味的海风,不再犹豫,开始做下水前的最后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