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刺骨的冷。
意识像是沉在浑浊的冰水底,好不容易才挣扎着浮出水面。
最先恢复的是听觉——外头吵吵嚷嚷的,夹杂着妇人尖利的叫骂和孩子嘤嘤的哭泣,像一根根针,扎进他昏沉的脑袋里。
李震岳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是陈旧的、泛黄发黑的屋顶棚纸,几处破损的地方耷拉下来,露出底下黢黑的椽子。
一股混合着霉味、土腥味和淡淡草药味的空气钻入鼻腔。
他动了动,浑身像是被拆开重组过一样,绵软无力,脑袋里更像是有个锣鼓队在敲敲打打,嗡嗡作响,一阵阵的钝痛从后脑勺蔓延开来。
洪水……滔天的浊浪,瞬间淹没口鼻的窒息感,那个年轻又绝望的脸……最后的记忆定格在那冰冷刺骨的绝望里。
可这里……是哪?
“妈妈!妈妈!大哥醒了!大哥醒了!”一个带着惊喜的、稚嫩清脆的童音在耳边炸开。
他艰难地偏过头,看到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女孩,瘦得像根豆芽菜,穿着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棉袄,脑袋上扎着两个已经有些歪斜的冲天辫,小脸蜡黄,唯独那双眼睛,又大又亮,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满是欣喜。
我不是被洪水吞没了吗?这又是怎么回事?他下意识地想抬手,却看到一只瘦弱、肤色暗黄、明显属于孩童的手臂从打着补丁的旧棉被里伸了出来。
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慌瞬间攫住了他。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一个看着四十岁上下,面容憔悴,穿着洗得发白深蓝色棉布罩衣的妇女扑到炕沿边,她粗糙冰凉的手颤抖着抚上他的额头,又轻轻摩挲着他的脸颊,声音带着哭腔和后怕:“大儿啊!我的大儿!你终于醒了!你可吓死妈了!你都昏迷了三天了,呜呜……”
紧跟在她身后的,是个四十多岁、身材瘦高的男人,穿着一身同样陈旧的工装,脸上刻满了岁月的风霜与生活的疲惫。
他凑过来,俯下身,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那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关切和如释重负:“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那个天杀的兵油子!挨千刀的!怎么能对个半大孩子下这么重的手!早晚遭报应!”妇女想起儿子的遭遇,忍不住又咬牙切齿地咒骂起来,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李震岳(或者说,现在这具身体的主人)脑子里一片混乱。兵油子?孩子?他捕捉着这有限的信息碎片,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疯狂滋生——他,一个二十一世纪的现代人,难道……穿越了?
还没等他想明白,一阵剧烈的饥饿感猛地袭来,肚子不受控制地“咕噜咕噜”大声抗议起来。
朴素的中年妇女——他现在这具身体的母亲——立刻抹了把眼泪,连声道:“饿了,大儿饿了!醒了知道饿就没事了!孩儿他爹,快,快去把锅里那点小米粥热上,稠稠地盛一碗来!”
“对对对,三天水米没打牙了,我这就去!”瘦高男人,他的“父亲”,连忙点头,转身就往外间的灶台走去,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李震岳躺在硬邦邦的土炕上,望着那低矮的、压抑的屋顶,感受着这具虚弱身体的阵阵眩晕和饥饿,前世最后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
他原本是二十一世纪一名外企设备工程师,收入不菲,却因常年奔波在外,与妻子感情日渐淡薄,最终走到了离婚那一步。
女儿判给了前妻,他成了个潇洒又空虚的单身汉。
喝酒,旅游,在灯红酒绿的会所里用钞票换取短暂的温存和奉承,成了他麻痹自我的日常。
穿越前那次去湖南出差,公事办得差不多了,便跟着网上认识的几个本地驴友去探索未开发的山谷。
队伍里有几个年轻女孩,其中那个叫小月的,长得格外水灵漂亮。
他自然而然地成了她的“护花使者”之一,前后背着两个沉重的登山包,那个叫小月的女孩自己的物品,比他的还要重。
“哥哥,你力气真大呀!是不是常去健身房呀?”女孩的声音又甜又糯。
“就早上跑跑步,其他没时间锻炼。”他当时还故作轻松。
“哥哥,那你有没有腹肌呀?”女孩半是玩笑半是试探地问。
“以前有,最近应酬多,疏于锻炼了。”他打着哈哈,心里却有些得意。
“哥哥,你喜欢邓紫棋吗?她马上要在长沙开演唱会了……”
“是吗?票好不好买?我也想去看看,要不……一起?”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接话,心里已经开始盘算着这趟出差经费够不够支撑这场“浪漫”的邂逅。
“好啊呀!”女孩欢快的应答声仿佛还在耳边。
按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他估计自己这趟出差的补贴和奖金,很快就要在演唱会门票、高档餐厅和礼物中消耗殆尽了。
探索山谷的途中,队伍在一处溪流边休整。
小月看中了溪中一块表面平坦的巨石,那里确实能将身后的瀑布和层叠的山峦完美纳入镜头。
“哥哥,站那里拍照肯定超棒!角度好,背景也绝了!”小月指着溪中的石头,声音甜得发腻,转而用期盼的眼神看向李震岳,“你去帮我拍好不好嘛?我鞋子不方便下水。”
“好啊,没问题。”被那声“哥哥”叫得心头一荡,李震岳几乎没怎么犹豫,尽管看着因前几日降雨而有些浑浊、流速不慢的溪水,他还是利落地脱下鞋袜,卷起裤腿,小心翼翼地淌了过去。溪水冰凉刺骨,水底的卵石湿滑。
他站在石头上,接过小月的手机,认真地寻找着角度。小月摆出各种娇俏的姿势,笑声如银铃。其他几个女孩子见状,也纷纷围了过来,叽叽喳喳地要求他帮忙拍摄。
“帮我拍一张!”
“我也要,这个角度超显腿长!”
李震岳忙得不亦乐乎,俨然成了专职摄影师,享受着被女孩们环绕的感觉。
直到他感觉脚下的水流冲击力明显变强,下意识地回头,心里猛地一沉——来时踩着过河的那些冒头的礁石,不知何时已被上涨的溪水彻底淹没。
回岸的路,断了!
他这才惊觉,原本只是没过脚踝的溪水,此刻已快漫到膝盖,而且水位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浑浊的溪水裹挟着枯枝败叶,发出沉闷的隆隆声。
“不好!水涨得太快了!”他朝着岸上喊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岸上的人也发现了异常,顿时一阵骚动。李震岳赶紧掏出手机,万幸还有信号,他立刻拨打了求救电话,简短说明了情况和定位。
等待救援的时间变得无比漫长。
天空开始飘起雨丝,不大,却冰冷密集。这雨无疑是致命的,意味着上游的汇水面积在不断增加。
溪水越来越急,已经没过了大腿,强大的冲击力让他必须前倾着身体,死死用脚抵住石头光滑的表面,才能勉强站稳。恐惧像冰冷的藤蔓,一点点缠紧了他的心脏。
一个多小时后,消防救援队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岸边。但此时,情况已经万分危急。山洪变得汹涌澎湃,如同一条发怒的黄龙,咆哮着奔腾而下。
救援队尝试了几次,都无法直接涉水靠近。指挥员当机立断,在 upstream 几十米和 downstream 几十米处分别设置了支应点,一名经验丰富的消防员将安全绳系在腰间,毫不犹豫地跳入了汹涌的洪流,奋力向着他所在的方向游来。
然而,洪水的力量超乎想象。
那名消防员在水中艰难地挣扎了几下,根本无法逆流而上,瞬间就被狂暴的水流冲向下游,全靠岸上队友死死拉住安全绳才没被卷走。
又一名消防员下水尝试,结果依旧,同样被无情地冲走。
李震岳的心沉到了谷底。水位已经快齐腰,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开始发飘,冰冷的河水不断带走他的体温和力气。
就在这时,斜前方,又一道橘红色的身影跃入了水中。
那看起来是一张非常年轻的脸,甚至可能还不到二十岁,戴着防护面罩,在水中拼命地划动,试图利用水流的角度向中间的巨石靠拢。
洪水巨大的阻力让他每前进一寸都显得异常艰难,透过翻涌的水花,李震岳能看到他脸上那混合着坚毅与生理性痛苦的“表情管理”,那是在用生命与自然之力抗衡。
看着那张年轻、甚至带着些稚嫩,却为了救他而在洪水中拼命的脸庞,李震岳心中猛地一震。
那股一直萦绕心头的恐惧,竟奇异地消散了不少。
他玩世不恭地活了几十年,追逐享乐,周旋于酒色财气,何曾为别人如此拼过命?又何曾有人,为他这样不顾生死?
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
“轰!”
一股更猛烈的洪峰毫无征兆地袭来,如同巨锤砸下!李震岳只觉得脚下一空,那股抵抗了许久的力量终于溃败,整个人瞬间被卷离了石头,冰冷的洪水瞬间将他吞没!
“不——!!”
他最后看到的,是那个年轻的消防员在洪水中发出不甘的、撕心裂肺的呐喊,手臂奋力地伸向他的方向。
紧接着,浑浊的泥水疯狂地灌入口鼻,窒息感排山倒海般袭来。
他在水中无助地翻滚,意识被无边的黑暗迅速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