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云姝是被帐外刻意压低的争执声惊醒的。
她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伏在萧景辞的榻边睡着了,身上盖着韩嬷嬷为她披上的薄毯。帐内烛火通明,炭盆烧得正旺,将她脸颊烤得有些发烫。她第一时间探手去试萧景辞的额温,触手一片滚烫,高热未退,但呼吸似乎比昨夜平稳了一些,脉搏虽然依旧虚弱混乱,却不再像之前那般随时可能断绝。
她稍稍松了口气,这才感觉到全身如同散架般酸痛,尤其是右手手腕,因长时间为他渡送内力疏导经脉而肿胀刺痛。
帐外的争执声清晰地传了进来。
“……周将军,不是属下不通融,王妃有令,王爷需要绝对静养,任何人不得打扰!”是赵霆斩钉截铁的声音。
“赵统领!军情如火!北狄虽败,但其主力未损,动向不明!各营将领人心惶惶,无数军务亟待王爷决断!王爷若再不露面,只怕军心不稳啊!”周闯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焦灼和不耐。
“王爷伤势沉重,王妃正在全力救治,此刻万万不能惊扰!军务之事,还请周将军与诸位将军暂且商议着处理……”
“商议?如何商议?没有王爷的帅令,谁能调动各部?谁能决断战略?赵霆,你我都清楚,王爷重伤的消息瞒不了多久!若让北狄探知,或是营中……”
“够了。”
陆云姝掀开毯子,站起身。一夜未得好眠,加上心力交瘁,她脸色苍白,眼下有着浓重的青影,但当她掀开帐帘走出去时,脊背挺得笔直,眼神沉静如水,自有一股不容侵犯的威仪。
争执声戛然而止。
帐外,周闯带着几名高级将领,正与拦在门口的赵霆及一众亲卫对峙。见到陆云姝出来,众人神色各异,周闯等人是急切与担忧,赵霆等人则是松了口气,却又带着询问。
“王妃,王爷他……”周闯迫不及待地上前一步。
“王爷伤势已暂时稳住,但需静养,受不得丝毫惊扰。”陆云姝目光平静地扫过周闯和他身后那些面带忧色的将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诸位将军的担忧,本妃明白。”
她顿了顿,迎着所有人聚焦而来的目光,继续道:“王爷昏迷前,既将大军撤回,又命周将军主持阻击,想必对后续局势已有考量。此刻,稳定军心为首要。周将军。”
“末将在!”周闯下意识抱拳。
“你即刻以王爷的名义传令各营,加强戒备,严防北狄反扑。斥候加倍派出,务必探明敌军主力动向。伤兵营全力救治,所需药物粮草,优先供给。”她条理清晰,将当前最紧要的几件事一一吩咐下去,语气沉稳,不见丝毫慌乱。
周闯愣了一下,这些命令正是他心中所想,只是苦于没有名分下达。他看向陆云姝,这位平日里温婉娴静的王妃,此刻站在风雪初歇的晨光里,面容憔悴,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与王爷如出一辙的、令人信服的决断力。
“末将……遵命!”周闯不再犹豫,沉声应下。他身后的将领们见状,也纷纷收敛了焦躁的情绪。
“至于其他军务,”陆云姝目光转向中军大帐的方向,“非紧急决断者,暂由周将军与诸位将军共同商议,形成条陈,送至主帐。待王爷稍有好转,本妃自会呈报。”她此举,既给了将领们处置事务的权力,又牢牢掌控了最终决断的核心,防止权力旁落,更杜绝了有人趁机擅权。
众将领互相看了看,最终齐齐躬身:“末将等遵王妃令!”
一场潜在的骚动,被她三言两语化解于无形。
待将领们领命散去,赵霆上前一步,低声道:“王妃,那个活口……昨夜受刑不过,死了。”
陆云姝眼神一冷:“死了?”
“是。他咬死了是北狄派来的死士,其余一概不招。用的刑……不轻,没能撑住。”赵霆语气带着愧疚和愤恨,“是属下无能!”
陆云姝沉默片刻。死无对证。线索似乎又断了。但她隐隐觉得,事情绝非北狄死士那么简单。那柄玉如意,那恰到好处的刺杀时机……“知道了。加强营内巡查,尤其是粮草、水源之地,绝不能再出纰漏。”
“是!”
处理完外间事务,陆云姝重新回到帐内。韩嬷嬷端来了清粥小菜,她勉强用了半碗,便再也吃不下。大部分时间,她都守在榻边,为萧景辞擦拭额头的冷汗,更换被汗浸湿的额巾,一遍遍探他的脉息,根据脉象的变化,调整药方和施针的穴位。
她能做的,都已做了。解毒散压制了毒性,金针疏导着紊乱的内息,固本培元的汤药吊着他一线生机。剩下的,只能靠他自己顽强的意志力,去对抗那侵蚀肺腑的剧毒和内力反噬带来的创伤。
夜幕再次降临。
帐内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帐壁上,交织在一起。
陆云姝握着萧景辞那只没有受伤的手,他的手很大,指腹和虎口有着厚厚的茧子,是常年握剑留下的痕迹。此刻,这只手冰冷而无力。
“萧景辞,”她低声唤着他的名字,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他听,“黑风峪赢了,军心暂时稳住了,刺客也处理了……你交代的事情,我都做了。”
榻上的人毫无反应,只有胸膛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孤寂感,如同帐外冰冷的夜色,悄然将她包裹。重生以来,她步步为营,算计人心,改变命运,以为自己足够强大。可直到此刻,看着他毫无生机地躺在这里,独自面对外界的狂风暴雨,她才真正意识到,不知从何时起,她早已习惯了有他在前方抵挡风雨。他不仅是盟友,更是她在这危机四伏的世界里,唯一可以稍稍倚靠的壁垒。
若是他……真的醒不过来……
这个念头刚一浮现,就被她狠狠掐灭。不会的。他那样强势霸道、算无遗策的人,怎么可能轻易倒下?
她俯下身,将脸颊轻轻贴在他冰冷的手背上,汲取着那微弱的、属于他的气息。
“你答应过我的……”她声音微不可闻,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与脆弱,“你不能言而无信……”
就在这时,她感觉到掌心中,那冰冷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陆云姝猛地抬起头,紧紧盯着萧景辞的脸。
他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眉心蹙得更紧,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沙哑模糊的呓语:“……水……”
陆云姝的心跳骤然加速!她几乎是扑到桌边,倒了一杯温水,小心地扶起他的头,将杯沿凑到他干裂的唇边。
他本能地吞咽了几口,眉头因牵扯伤口的疼痛而紧紧皱起,但意识似乎在慢慢回归。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深邃的眸子,因高热和虚弱而显得有些涣散,蒙着一层水雾,失去了平日里的锐利和冰冷。他茫然地眨了眨眼,视线艰难地聚焦,最终落在了近在咫尺的、陆云姝那张写满了担忧与惊喜的脸上。
“……云……姝?”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难以辨认。
“是我。”陆云姝用力点头,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一阵湿热,“你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吗?”
萧景辞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目光在她苍白憔悴的脸上停留了许久,仿佛在确认这不是梦境。然后,他试图移动手臂,却牵动了胸口的伤,一阵剧烈的咳嗽猛地爆发出来,震得他整个身体都在颤抖,伤口处瞬间洇出新的血色。
“别动!”陆云姝急忙按住他,声音带着哽咽,“你伤得很重,箭上有毒,还有内力反噬……需要好好静养!”
咳嗽平息后,萧景辞虚弱地靠在枕上,喘着气,额头上布满冷汗。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恢复了些许清明。“黑风峪……”他哑声问。
“大捷。北狄先锋全军覆没。”陆云姝立刻答道,“周将军已按你的部署,稳定防线,派出斥候探查敌军主力动向。营中一切安好,你……放心。”
萧景辞静静地听着,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他看到了她眼底的疲惫,看到了她手腕的肿胀,也看到了她强装镇定下,那未曾完全散去的惊惶。
他缓缓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动作迟缓而吃力,最终,冰凉的手指轻轻触碰到她微湿的眼角。
“……吓到你了?”他问,声音低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笨拙的温柔。
这一句简单的问话,像是一把钥匙,瞬间击溃了陆云姝强撑了整整一天一夜的心防。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落,滴在他尚未收回的手指上,滚烫。
她慌忙别开脸,想掩饰自己的失态,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萧景辞的手指僵在半空,看着她无声落泪的样子,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他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无论是前世那个温婉隐忍的太子妃,还是今生这个聪慧坚韧、时而带着疏离的陆云姝,都从未在他面前流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
他沉默着,任由那滚烫的泪滴灼烧着他的指尖,也仿佛灼进了他的心里。
良久,他才收回手,重新闭上眼,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别怕。”
“我不会死。”
“……答应过你的事,还没做到。”
帐内烛火轻摇,映照着两人依偎的身影。帐外,北疆的夜寒冷依旧,但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某种冰封的东西,似乎在悄然融化。
同心协力,共渡难关。这不仅仅是权宜之计,更是命运交织下,无法割舍的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