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内侍走了。
在陆云姝那番绵里藏针的应对和萧景辞毫不掩饰的“病弱”下,他终究没能完成深究虚实、安插“祥瑞”的任务,只能带着一份语焉不详的奏报和满腹不甘,悻悻然离开了北疆大营。那柄被动了手脚的白玉如意,则被陆云姝以“需寻阳气旺盛之处先行温养,化去阴寒”为由,封存在一个特制的木匣中,交由萧景辞的亲卫秘密看管,成了悬在京城某些人头顶的一柄未落之剑。
营垒似乎恢复了往日的肃杀与平静,但所有人都知道,那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假象。京城伸来的触角虽暂时缩回,但试探已然完成,猜忌的种子早已埋下。真正的风暴,正在看不见的地方酝酿。
送走陈内侍的当夜,北疆迎来了今冬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大雪。
鹅毛般的雪片铺天盖地落下,无声无息,却带着吞噬一切的酷寒。狂风卷着雪沫,发出凄厉的呼啸,拍打着营帐,仿佛有无数冤魂在帐外哭嚎。气温骤降,呵气成冰,连巡逻士兵的脚步声都被厚厚的积雪吞没,天地间只剩下一片令人心悸的白。
主帐内,炭盆烧得噼啪作响,努力驱散着从缝隙中钻入的寒意。
萧景辞站在摊开的北疆舆图前,烛火将他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他肩部的伤在陆云姝的精心调理下好了大半,但眉宇间的凝重却比以往更甚。舆图上,几处关键的隘口和粮道被朱笔重点圈出。
“雪太大了,”副将周闯眉头拧成了疙瘩,声音带着忧惧,“鹰嘴涧那边的补给线恐怕要断。若是北狄人趁机绕过主力,偷袭我们的粮草……”
“他们不会错过这个机会。”萧景辞声音低沉,手指点在图上一处狭窄的山谷,“黑风峪,这里是通往鹰嘴涧粮草囤积点的必经之路,也是最适合设伏的地点。大雪封路,他们必然认为我们援军难至。”
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帐内几名核心将领:“周闯,你带五千精锐,即刻出发,轻装简从,务必在明日午时前赶到黑风峪设伏。”
周闯猛地抱拳:“末将领命!”但他脸上仍有迟疑,“王爷,您的伤……”
“无碍。”萧景辞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军情紧急,不容有失。”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舆图上另一处,“另外,传令给王参将,让他分出两千人马,佯装主力,大张旗鼓向落鹰峡方向移动,做出驰援假象,吸引北狄注意。”
“是!”
命令一道道发出,将领们领命而去,帐内很快只剩下萧景辞一人。他独自站在舆图前,凝视着那片被风雪覆盖的疆域,背影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孤峭挺拔,却也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肩伤未愈,京城虎视,北狄压境,内忧外患如同这漫天风雪,一齐压在他的肩头。
帐帘被轻轻掀起,带着一股凛冽的寒气。
陆云姝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走了进来。她发间和狐裘上还沾着未化的雪花,脸颊被冻得微红,却更衬得那双眸子清亮如水。她将药碗放在他手边的桌案上,目光掠过他肩部因长时间站立而微微僵硬的线条,最后落在他紧锁的眉心上。
“药好了,趁热喝。”她声音平静,仿佛未曾察觉帐内凝重的气氛,也仿佛他只是寻常伤患,而非执掌数十万大军、面临危局的统帅。
萧景辞转过身,接过药碗。滚烫的药汁氤氲着苦涩的热气,他看也未看,一饮而尽。那苦味似乎能暂时压住心底翻涌的焦灼。
“你要亲自去?”陆云姝看着他放下药碗,忽然问道。不是疑问,而是陈述。她了解他,如此关键的阻击,他绝不会完全假手他人,尤其是在自身伤势稍有好转的情况下。
萧景辞动作微顿,抬眸看她。烛光下,她神色平静,并无劝阻之意,只是那双眼睛里,清晰地映照出他的倒影,以及一丝了然。
“嗯。”他没有否认,“黑风峪地形复杂,周闯虽勇,但临机决断尚缺火候。我必须去。”他声音低沉,带着决然的意味。这场风雪中的博弈,他输不起。
陆云姝沉默了片刻,没有说“你的伤”,也没有说“太危险”。她只是转身,从一旁拿起一件她这两日赶工缝制的、内里絮了厚厚棉绒的玄色护臂,走到他面前。
“抬手。”她语气自然,如同之前无数次为他换药时一样。
萧景辞看着她手中的护臂,针脚细密,用料厚实,显然费了不少功夫。他依言抬起手臂。陆云姝低头,仔细地将护臂为他套在小臂上,束紧系带,动作轻柔而专注。冰冷的指尖偶尔划过他手腕的皮肤,带来细微的触感。
“风雪太大,常规的狼烟、旗语恐怕都会失效。”她一边为他整理护臂,一边低声说道,声音几乎融在炭火的噼啪声里,“我翻阅过一些杂书,提及一种古法,利用特定频率的金铁交击之声,配合火把的明暗变化,可在极端天气下进行短距传讯。或许……能有些用处。”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张叠好的纸笺,上面用清秀的小字写着几种简单的声光信号对应规则,并附有一小段听起来有些古怪、却颇有韵律的敲击节奏。
萧景辞接过纸笺,目光在上面快速扫过,眼底掠过一丝惊异。这方法闻所未闻,看似简单,却在此时此地,可能成为扭转战局的关键。他抬眸,深深地看着她。她总是这样,在他以为已经足够了解她时,又展现出新的、令人惊叹的一面。
“好。”他将纸笺仔细收好,放入怀中,贴肉收藏。一个字,承载了太多的信任与未言明的感激。
为他系好另一只护臂,陆云姝后退一步,打量了一下,确认妥当。“我等你回来。”她轻声道,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
没有缠绵的叮嘱,没有忧惧的泪水,只有一句最简单的“我等你回来”。仿佛他只是出门处理一件寻常公务,而非奔赴生死未卜的战场。
萧景辞心中某处被狠狠触动。他上前一步,伸手,将她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发丝轻轻拢到耳后,指尖在她冰凉的耳垂上停留了一瞬。他的动作有些生硬,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珍视。
“帐内……交给你了。”他低声道,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入心底。随即,他猛地转身,抓起搭在屏风上的厚重披风,大步走向帐外,再也没有回头。
寒风裹着雪片灌入帐内,吹得烛火剧烈摇曳。陆云姝站在原地,听着他远去的、坚定的脚步声消失在风雪的呼啸中,直到再也听不见。
她缓缓走到帐门边,掀开一条缝隙。外面是漆黑如墨的夜,和无边无际、仿佛要淹没一切的风雪。冰冷的空气刺得她脸颊生疼。
她久久伫立,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直到韩嬷嬷担忧地送来手炉,她才轻轻合拢帐帘,将漫天风雪关在门外。
帐内,炭火依旧温暖,药香尚未散尽,却因少了一个人,而显得格外空寂。
她知道,他这一去,面对的不仅是凶残的北狄骑兵,还有这吞噬生命的酷寒,以及可能来自背后的冷箭。
而她能做的,便是守在这里,稳住后方,让他无后顾之忧。
风雪同途,他们各自坚守着自己的战场。
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