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透过厚厚的帐帘缝隙,在铺着兽皮的地面上投下一道狭长的亮痕。
萧景辞醒来时,帐内炭火已将熄未熄,只余些许暖意。他刚一动弹,肩胛处的伤口便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瞬间清醒,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但这痛楚之中,又隐隐带着一丝昨日敷药后的清凉感,不似前几日那般灼热难当。
他撑着手臂坐起身,目光下意识扫过榻边。那里空无一人,只有他昨日褪下的、沾染了血污的外袍叠放在矮凳上。空气中似乎还萦绕着一缕极淡的、清雅的药香,并非他惯用的金疮药气味,而是属于她的。
帐外传来极轻微的交谈声,是陆云姝刻意压低了的嗓音。
“……参须只需薄薄两片,文火慢炖足一个时辰,不可急躁。”
“是,王妃,奴婢记下了。”是韩嬷嬷恭敬的回应。
“王爷伤势未愈,这几日的膳食需清淡,但滋补不能少。早膳的梗米粥里可添些剁碎的鸡茸,午间用那道茯苓乳鸽汤……”
她的声音平稳、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细致,将他的饮食起居安排得井井有条。没有询问,没有迟疑,仿佛这本就是她分内之事。
萧景辞靠在榻上,静静听着。边境大营粗糙简陋,比不得京城王府规矩繁多,她却能在短短一夜之间,将一切打理得妥帖周全。这份沉静与能力,远超他的预料。他想起昨日她闯入中军帐送药的模样,那般从容,又那般……霸道。心底某处,似乎被这细微的声响熨帖了一下。
他披衣起身,动作间依旧牵扯着伤处,但精神却比前两日好了许多。那内服的丸药,似乎也有些效用。
早膳很快由韩嬷嬷送来,除了他惯用的清粥小菜,果然多了一盏炖得金黄油亮的鸡茸粥,并一碟精巧的茯苓糕。他沉默地用着,滋味确实比军营火头夫做的好上许多。
刚放下银箸,副将周闯便求见,面色带着一丝凝重。
“王爷,京里来人了。”周闯压低了声音,“是宫里内侍省的人,姓陈,带着两名小黄门,说是奉旨前来犒军,慰问王爷伤势。”
萧景辞执杯的手微微一顿,眼底瞬间凝结起寒霜。慰问?怕是探查虚实更为准确。他重伤以及陆云姝在军中的消息,终究是传回了京城。这速度,倒是快得很。
“人在何处?”
“安排在营门处的接待帐了,按王爷之前的吩咐,未让他们深入军营核心区域。”
“知道了。”萧景辞语气淡漠,“就说本王伤势反复,需要静养,暂不便见客。一切犒军事宜,由你代为接洽。”
“是。”周闯领命,却又迟疑了一下,“王爷,那陈内侍……似乎还特意问起了王妃娘娘是否安好。”
萧景辞眸中厉色一闪而逝,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哦?他倒是有心。”看来,某些人坐不住了。他挥了挥手,周闯会意,躬身退下。
帐内恢复寂静,萧景辞指节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声响。京城的风,终于吹到这北疆苦寒之地了。他受伤是真,但绝不能让人探知虚实,尤其是龙脉受损之事,更是绝密。至于云姝……将她置于风口浪尖,非他所愿,但事已至此,避无可避。
他沉吟片刻,扬声唤来亲卫,低声吩咐了几句。
另一边,陆云姝正在伤兵营中查看几名疫病初愈的士兵恢复情况。她一身素净的棉布衣裙,未施粉黛,长发简单地绾起,却依旧掩不住那份与军营格格不入的清雅气质。她仔细询问着士兵的感觉,又为他们重新诊脉,调整后续调理的方子。
士兵们看向她的目光充满了感激与敬重。若非这位王妃献出的药方,他们恐怕早已病殁。如今她不顾身份,亲自来看望他们,更是让他们受宠若惊。
正忙碌间,韩嬷嬷悄步走来,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陆云姝动作未停,只是垂下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京中来了内侍,特意问起她?她心中冷笑,看来,她这“宸王妃”的名头,到底是碍了不少人的眼。前世那些模糊的、隐藏在宫廷深处的黑影,似乎正随着她的重生,逐渐清晰地浮现出来。
她不动声色地嘱咐完最后一名士兵,这才直起身,对韩嬷嬷淡淡道:“知道了。嬷嬷,劳你回去将王爷昨日换下的药布处理干净,莫要留下痕迹。另外,我带来的那些药材,都收拣妥当。”
“是,王妃。”韩嬷嬷心领神会,立刻应下。
陆云姝走出伤兵营,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北地的风依旧凛冽,吹在脸上如同刀割。她拢了拢身上的狐裘,目光投向中军大帐的方向。萧景辞将她护在羽翼之下,独自应对来自京城的暗箭,她岂能真如他所愿,只做个被保护的存在?
她缓步走回主帐区域,并未直接回自己的营帐,而是拐向了不远处临时辟出的小厨房。她亲自检查了炖着的药膳火候,又吩咐人将萧景辞午间要用的汤羹提前备好。
做完这一切,她才状似无意地走向中军大帐。在距离帐帘数步之遥时,她停下脚步,并未进去,只是对守卫的士兵微微颔首,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帐内的人听清:“王爷该换药了,烦请通传。”
帐内,萧景辞正与周闯低声商议着如何应对京城来人,听到她的声音,两人谈话戛然而止。
萧景辞眉头微蹙,她来得倒是巧。他看了一眼周闯,周闯立刻躬身:“末将先去安排陈内侍那边的事。”
周闯退出大帐,与帐外的陆云姝擦肩而过时,恭敬地行了一礼。
陆云姝这才掀帘而入。
帐内只有萧景辞一人,他端坐在案后,面前摊开着北疆的布防图,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锐利,不见多少病态。
“不是让你好好休息?”他看着她,语气听不出喜怒。
陆云姝走上前,将手中提着的食盒放在案几一角,打开,里面是一碗冒着热气的漆黑药汁。“王爷该用药了。”她避而不答,只是将药碗推到他面前,目光落在他肩胛处,“还有,换药的时辰到了。”
萧景辞看着她平静无波的脸,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没有丝毫惧意,也没有寻常女子面对风雨欲来时的慌乱,只有一片沉静的了然。她知道了。知道京城来人了,知道暗流已至。
他没有动那碗药,只是看着她:“京里来了个姓陈的内侍。”
“我听说了。”陆云姝语气平淡,拿起干净的布和药瓶,走到他身侧,“他还问起了我。”
她伸手,欲替他解开衣襟查看伤口。
萧景辞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他的手掌很大,带着习武之人的粗糙和温热,将她纤细的手腕完全包裹。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意味。
“这几日,留在主帐附近,不要随意走动。”他盯着她的眼睛,声音低沉,“外面的事,自有本王处置。”
陆云姝迎上他的目光,没有挣扎,也没有畏惧。“王爷是怕我应对不了,还是怕我……坏了王爷的事?”她轻轻反问,语气里听不出情绪,“我既在此处,便是宸王妃。有人将目光投过来,我避不开,也不会避。”
她手腕微微用力,挣脱了他的钳制,指尖灵活地解开他衣襟的系带,露出包扎好的伤处。“王爷若真想稳住局面,首要之事,是尽快痊愈。”她一边说着,一边熟练地拆开旧绷带,检查伤口,“我的安危,不劳王爷过分挂心。云姝虽不才,尚能自保。”
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刚才那段暗藏机锋的对话从未发生。药粉均匀地洒下,带来熟悉的清凉。
萧景辞看着她低垂的眉眼,看着她沉稳的动作,心底那丝因京城来人而升起的烦躁,竟奇异地平复了些许。她不是需要被他全然护在身后的娇弱花朵,她有她的锋芒,她的智慧,以及……与他并肩面对风雨的勇气。
他沉默地端起那碗温热的药汁,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在口中蔓延,他却品出了一丝别的意味。
“陈内侍那里,”他放下药碗,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你无需理会。本王自有分寸。”
陆云姝为他系好新的绷带,打好结,才直起身,收拾着用过的物品。“王爷心中有数便好。”她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只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王爷还需提防,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她提起食盒,转身走向帐帘,在掀帘出去前,脚步微顿,侧头留下一句:“晚膳的药膳,我会让人准时送来。”
帐帘落下,隔绝了她的身影。
萧景辞独自坐在帐中,指尖抚过肩上包扎妥帖的伤处,又看向案几上那只空了的药碗。帐内,药香与她身上清浅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而令人安心的氛围。
他目光转向帐外,眼神渐冷。京城的风已经吹来,这北疆的天,恐怕要变了。但这一次,他似乎并非独身一人。
暗流已然涌动,而他与她,皆在这旋涡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