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如墨,营地篝火在寒风中明灭不定。萧景辞马车内死一般的寂静,但陆云姝通过残契,却能清晰地“听”到那冰雾之后翻涌的暗流——震惊过后是极致的冷静,狂喜之下是更深的算计。
他得到了那东西,无论是不是冰心玉莲,都足以暂时缓解他的燃眉之急。但这并未让他放松警惕,反而让他对她这个“信息源”的忌惮达到了顶点。
陆云姝能感觉到,那层隔绝感知的冰雾变得比以前更加厚重、更加冰冷,仿佛萧景辞在她周围筑起了一道无形的精神壁垒。他不再允许她窥探分毫,甚至通过残契传来的基本生命波动,都被刻意压制得极其平稳,让人难以判断他的真实状态。
这是一种宣告,宣告着博弈进入新的阶段,宣告着他要重新掌控主动权。
陆云姝并不意外,也不慌乱。她安静地坐在自己的马车里,指尖轻轻拂过袖中冰冷的弩箭。她亮出了第一张牌,效果显着。现在,该他出牌了。而她,只需要耐心等待,并准备好下一张牌。
时间在压抑的沉默中流逝。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秦烈的声音在车外响起,打破了沉寂。
“陆姑娘,”他的语气比之前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审慎,“王爷吩咐,请姑娘过去一同用些晚膳。”
一同用膳?陆云姝眉梢微挑。这绝非普通的关怀,更像是一场鸿门宴,一次近距离的审视与试探。
“有劳秦侍卫,我这就过去。”她平静地回应,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襟,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
萧景辞的马车内,比她那辆宽敞奢华数倍。角落里点着一盏造型古朴的青铜灯,光线昏黄,勉强驱散了些许黑暗。一张固定的小几上,摆着几样精致的菜肴,却几乎未曾动过。
萧景辞依旧半靠在软垫上,姿态与之前在驿站房中并无二致,脸色依旧苍白,但细看之下,那眉宇间的死灰之气似乎淡去了一丝,紧抿的唇线也略微松弛。他换了一身干净的玄色常服,宽大的袖袍遮掩了受伤的手掌。
他并未看她,目光落在跳动的灯焰上,仿佛那火焰中藏着什么玄机。
“坐。”他淡淡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少了几分破碎感,多了一丝内敛的力度。
陆云姝依言在小几对面的软垫上坐下,垂眸敛目,姿态恭顺。
秦烈无声地退到车外,关上了车门。车厢内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那盏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还有两人之间那条无形却紧绷的残契连线。
“关前的落霞,倒是应景。”萧景辞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目光依旧未离灯焰。
陆云姝心中微动,轻声道:“血色残阳,确是肃杀。”
“肃杀之下,往往藏着生机,也藏着……致命的陷阱。”萧景辞终于缓缓转过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在昏黄光线下,如同两口幽深的寒潭,直直地看向她,“你觉得呢?”
他在试探,用言语敲打她。
陆云姝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不闪不避:“王爷明鉴。生机与陷阱,往往只在一念之间。关键在于,执棋之人,能否看清全局。”
她将问题抛了回去,暗示自己并非任人摆布的棋子。
萧景辞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冷芒,唇角微勾:“看来,你对自己的‘棋艺’很有信心。”
“臣女不敢。”陆云姝垂下眼睫,“只是蝼蚁尚且贪生,不愿稀里糊涂便做了弃子。”
“弃子?”萧景辞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冰冷的嘲讽,“若真是弃子,此刻你已是一具尸体,而非坐在这里,与本王谈论棋局。”
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锐利:“那山谷之事,你从何得知?”
终于问到了核心。陆云姝早已准备好说辞,她抬起眼,目光坦然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臣女也不知。只是当时心有所感,仿佛……仿佛体内那股力量与远方某处产生了些许共鸣,便顺着感觉说了出来。许是……与这契约有关?”她将一切推给玄之又玄的契约感应,这是目前最合理,也最难被证伪的解释。
萧景辞盯着她,目光如刀,似乎想剖开她的头颅,看看里面究竟藏着什么。 陆云姝能感受到那股冰冷的意念再次试图侵入,但这一次,她早有准备。她将心神沉入那丝异变的龙气,模仿着沉睡时的平稳波动,同时将关于兽皮和弩箭的所有记忆死死封锁在意识最深处。
那意念在她心神外围盘旋片刻,如同撞上了一堵滑不留手的冰墙,最终无功而返。
萧景辞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灯焰,语气听不出喜怒:“看来,这残契的裂痕,倒是让你因祸得福,生出些……特别的感应。”
“或许是王爷洪泽庇佑。”陆云姝低眉顺眼。
车厢内再次陷入沉默。萧景辞不再说话,只是偶尔端起手边的茶杯,浅啜一口。陆云姝也安静地坐着,眼观鼻,鼻观心。
但这平静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陆云姝能感觉到,萧景辞体内那股新吸收的药力正在缓缓化开,与他本身的龙气融合,虽然缓慢,却坚定地修复着他的伤势,压制着逆鳞死气。他的力量,正在一点一滴地恢复。
而她,也没有闲着。她将一部分心神用于维持伪装,另一部分则更加精微地操控着自身龙气,继续“贴合”着那道被冰雾笼罩的本源裂痕。她在学习,学习如何更隐蔽地穿透这层防御,学习如何在不引起他警觉的情况下,捕捉更多信息。
突然,萧景辞放下茶杯,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带着一丝疲惫,也带着一丝决断。
“明日清晨,过关。”
他最终做出了决定。没有选择绕道,也没有选择硬闯,而是决定直面落霞关。他必然有所依仗,或许是那新得的药物给了他底气,或许是他另有安排。
陆云姝心中了然。这也在她的预料之中。绕道耗时太久,变数更多;硬闯风险太大。唯一的生路,就是从这看似铁桶般的关隘中,“正常”地穿过去。
“是。”她轻声应道。
“回去休息吧。”萧景辞挥了挥手,重新闭上眼,不再看她。
陆云姝起身,微微福礼,转身退出车厢。
在她转身的刹那,她清晰地捕捉到一缕极其细微的、带着凛冽杀意的思绪碎片,如同毒蛇吐信,一闪而逝——
“……待本王恢复,再慢慢清算……”
陆云姝脚步未停,面色如常地走下马车,回到自己的车上。
车门关上,她靠在车壁上,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手心微微出汗。
他果然没有放弃杀她的念头。暂时的合作与利用,只是为了渡过眼前的难关。一旦他恢复力量,等待她的,依旧是死路一条。
但……她也不会坐以待毙。
她轻轻抚摸着袖中的弩箭,感受着怀中兽皮的坚硬轮廓。
残契为刃,既可伤己,亦可伤人。
明日落霞关,或许不仅是他的难关,也是她的……机会。
夜色更深,营地彻底安静下来,唯有风声呜咽,如同为即将到来的对决,奏响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