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败驿站的一夜,在寒风与无声的对峙中缓慢流逝。陆云姝靠着冰冷的墙壁,几乎未曾合眼。体内那丝龙气在谨慎的引导下,如同最耐心的工匠,一点点修复着破碎的经脉,虽然缓慢,却让她感受到一种久违的、对自身命运的微弱掌控感。而那条连接着萧景辞的残契,则像一根始终绷紧的弦,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处境的危险与微妙。
天光微亮时,车队再次启程。气氛比昨日更加凝重。秦烈和仅存的几名侍卫如同惊弓之鸟,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们瞬间握紧刀柄。萧景辞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回马车里,他依旧虚弱得需要人搀扶,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上车后便闭目不语,仿佛连维持清醒都极为吃力。
但陆云姝却敏锐地察觉到不同。通过那残契的裂痕,她感受到的不再是纯粹的濒死虚弱,而是多了一种内敛的、如同深海暗流般的冰冷气息。他像是在极力压制着什么,又像是在暗中积蓄力量。那只受伤的手掌被宽大的袖袍遮掩,但偶尔马车颠簸时,袖口下隐约透出的绷带轮廓,似乎比昨日平整了些许。
他在恢复。速度或许缓慢,但确实在恢复。
这个认知让陆云姝的心缓缓下沉。猛兽的爪牙即便暂时收敛,也改变不了其嗜血的本性。
她被允许独自乘坐一辆较小的、原本装载杂物的马车,跟在萧景辞的车驾之后。这看似是某种“优待”,实则是更方便的监视。车窗被厚厚的毡布钉死,只留下些许缝隙透光,车内空间狭窄昏暗,弥漫着一股尘土和皮革混合的气味。
然而,这种隔离对陆云姝而言,却成了一种意外的“庇护”。远离了萧景辞那迫人的视线和通过残契传来的直接压迫,她反而觉得心神稍稍安定。她蜷缩在角落里,将全部心神沉入对体内龙气的探索和对那卷兽皮的冥思。
兽皮上的符号和线路依旧晦涩难懂,但结合殁龙祭坛的经历和此刻对残契的切身感受,她开始模模糊糊地触摸到一些脉络。【双生之契,逆夺造化】,这似乎并非单向的掠夺,而是在某种极端条件下,可能形成一种危险的平衡甚至……逆转?【魂争之刻,方可斩断】,是否意味着斩断契约的关键,不在于外力,而在于灵魂层面的某种“胜利”?
那支石镞弩箭造成的裂痕,无疑创造了某种“契机”。
她尝试着,将一丝极其微弱的意念,不再是探向萧景辞,而是顺着残契的裂痕本身,去感受其构成。这契约的本质是什么?是纯粹的能量纽带,还是某种更复杂的、涉及灵魂本源的禁术?
起初,只能感受到一片混乱的能量湍流和冰冷的痛苦。但当她持续将心神沉浸其中,以一种近乎冥想的状态去“倾听”时,一些极其细微的、仿佛来自远古的低语,开始断断续续地传入她的感知。
那不是清晰的语言,而是一种意念的碎片,充满了不甘、怨毒、以及一种……被强行捆绑的扭曲感。仿佛这“同殒之契”本身,也承载着某种古老的诅咒。
这些碎片化的感知让她头晕目眩,却也让她的心剧烈跳动起来。她似乎……找到了一条可能的路!一条或许能真正理解、甚至破解这契约的路!
就在她全心沉浸于这种危险的探索时,马车外传来一阵不寻常的骚动。车速明显慢了下来,前方似乎有喧哗的人声和马匹的嘶鸣。
陆云姝立刻收敛心神,警惕地凑到车窗缝隙边向外望去。
此时已近午时,车队似乎正行经一处不大的集镇。街道两旁有些简陋的店铺和驻足观望的百姓。而阻住车队去路的,是一队约莫二三十人的官兵,盔甲鲜明,打着州府的旗号。为首一名军官,正与车辕上的秦烈交涉着什么,态度看似恭敬,眼神却不断瞟向萧景辞那辆显眼的玄色马车,带着审视与探究。
“……奉刺史大人之命,巡查要道,缉拿流寇。惊扰王爷车驾,万望海涵。只是近日匪患猖獗,为保王爷安危,还请容末将查验一番……”那军官的声音隐隐传来。
陆云姝的心瞬间提了起来。州府的官兵?真的是例行巡查,还是……借故探查?皇帝的眼线,果然无孔不入!
秦烈端坐车辕,面色冷硬,并未下车,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名军官,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沙场宿旅的煞气:“靖王车驾,也是你能查验的?让开!”
那军官脸色一变,似乎没料到秦烈如此强硬,但依旧坚持道:“将军息怒,此乃刺史大人严令,末将也是奉命行事,若王爷车驾无误,自然即刻放行……”
气氛瞬间紧绷起来。秦烈身后的几名侍卫手已按上了刀柄,而那群官兵也隐隐呈包围之势。街道两旁的百姓见势不妙,纷纷避让。
就在这时,萧景辞那辆马车的车窗帘幕,被一只骨节分明、却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轻轻掀起一角。
没有露脸,只有那只手,和手腕处露出的一小截玄色蟠龙纹袖口。
然而,就在那帘幕掀起的瞬间,一股冰冷、威严、虽然微弱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王者气息的意念,如同无形的波纹,以马车为中心,悄然扩散开来!
那不是针对任何人,更像是一种宣告,一种身份的展示!
正准备继续纠缠的军官,接触到那股意念的刹那,脸色骤然大变,仿佛被无形的寒冰冻住,后面的话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额头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他身后的官兵们也感受到了那股令人心悸的威压,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阵型微乱。
“滚。”
一个字,从马车内淡淡传出。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中气不足的沙哑,却带着一种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冰冷。
那军官如蒙大赦,竟不敢有丝毫违逆,连忙躬身抱拳,声音带着颤抖:“末……末将鲁莽!冲撞王爷车驾,罪该万死!这就让开!这就让开!”
说完,他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指挥着手下迅速让开了道路,垂首躬身,不敢再抬头多看一眼。
车队再次缓缓启动,畅通无阻地穿过了集镇。街道两旁的百姓鸦雀无声,敬畏地看着那辆玄色马车远去。
陆云姝放下车帘,后背竟也惊出了一层细汗。她清晰地感受到了萧景辞方才释放那股意念时,灵魂层面传来的剧烈消耗和痛苦波动。他在强撑!用所剩无几的精神力量,强行震慑住了那些官兵!
这绝非长久之计。若再来几次类似的盘查,他未必还能撑得住。而皇帝的人,绝不会只有这一波。
果然,在接下来的路程中,车队又遇到了两次看似偶然的“邂逅”。一次是“恰好”路过的朝廷信使,一次是“热情”邀请前往州府休整的当地乡绅,皆被秦烈冷硬地挡了回去。
每一次,陆云姝都能通过残契感受到萧景辞那边传来的、越来越难以压抑的烦躁与冰冷的杀意。他像一头受伤的困兽,被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伺,耐心正在迅速消耗。
而陆云姝自己,也在这种日益紧张的氛围中,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她注意到,秦烈看向她的眼神越来越频繁,那目光中的审慎与计算,让她明白,自己这个“炉鼎”的价值,在萧景辞伤势未愈、外敌环伺的当下,正被重新评估。
傍晚,车队在一片荒僻的河滩旁停下宿营。夕阳的余晖将河水染成一片凄冷的橘红。
陆云姝被允许在侍卫的看守下,在河边稍微活动一下僵硬的身体。她看着那流淌的河水,心中思绪万千。
就在她出神之际,秦烈无声无息地走到她身边不远处,目光看着河水,状似无意地低声道:“王爷的伤势,需要静养。不能再受惊扰了。”
陆云姝心中一凛,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秦烈停顿片刻,继续道:“前面的路,可能会不太平。陆姑娘……最好安分些。你的安危,如今与王爷一体。”
这话听起来是提醒,实则是最严厉的警告。他是在告诉她,若再敢有任何异动,或者因为她的原因引来麻烦,后果将不堪设想。
陆云姝抬起头,望向远处那辆被严密守护的玄色马车,车窗紧闭,看不到里面的人。
暗涌渐起,归途险恶。而她,被困在这旋涡的中心,必须更加小心地走好每一步。
她轻轻握紧了袖中那冰冷坚硬的石镞弩箭。
或许,被动等待时机已经不够了。她需要……主动创造机会。在萧景辞最虚弱、外界压力最大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