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官道上颠簸前行,车轮轧过碎石的声音单调而规律,如同敲打着死亡的节拍。车厢内,空气凝滞得仿佛能拧出水来,浓郁的血腥味与草药苦涩的气息交织,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氛围。
陆云姝从深沉的昏迷中缓缓苏醒,第一个感受到的是彻骨的寒冷,如同赤身裸体被抛于冰天雪地之中,连骨髓都要冻僵。紧随而来的,是浑身无处不在的剧痛,经脉如同被寸寸碾碎后又粗糙地缝合,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胸腔内的暗伤,带来撕裂般的痛楚。
她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适应了车厢内昏暗的光线。自己似乎躺卧在铺着厚皮毛的软垫上,身上盖着厚重的毯子,却依旧抵挡不住那从灵魂深处渗出的寒意。车厢在晃动,说明他们仍在赶路。
她极其缓慢地转动僵硬的脖颈,目光扫向对面角落。
萧景辞蜷缩在那里。
这个认知让陆云姝的心脏猛地一缩。那个曾几何时权倾朝野、气势凌人的靖王殿下,此刻像一只被遗弃的重伤野兽,无声无息地窝在阴影里。玄色的大氅裹着他,却显得空荡,勾勒不出往日挺拔的轮廓。他的脸侧向里,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散落的墨发下,露出的一小片皮肤是死人般的灰白。他几乎没有动静,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唯有在马车剧烈颠簸时,身体会不受控制地微微一颤,泄露出一丝强忍的痛苦。
她还活着。他也还活着。
这个事实让陆云姝心头涌起一股复杂难言的滋味。有劫后余生的恍惚,有对自身处境的茫然,更有对角落那个男人刻骨铭心的恨意与……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因契约而生的诡异牵连。
她尝试动了一下手指,钻心的疼痛立刻传来,让她倒抽一口冷气。体内那丝龙气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在心口符文处艰难地维持着一点微光,勉强护住心脉。比起在殁龙祭坛魂飞魄散的那一刻,现在好歹有了具能感知痛苦的身体。
她小心翼翼地内视,发现那条连接着她与萧景辞的契约之线,此刻的状态极其诡异。它没有断,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光芒黯淡至极,仿佛轻轻一触就会彻底崩碎。通过这残破的通道传递过来的,不再是之前那种绝对的掌控感和压迫感,而是一种混乱的、相互干扰的微弱波动,夹杂着对方那边死寂般的冰冷和濒死的虚弱。
裂痕……真的存在了。不再是模糊的感应,而是清晰可见的灵魂层面的创伤。
就在这时,车厢的帘幕被轻轻掀开一角,凛冽的寒风瞬间灌入。秦烈那张写满疲惫与忧虑的脸探了进来。他的目光先是在蜷缩的萧景辞身上停留了许久,仔细确认着他微弱的生命迹象,眼神里充满了担忧与惶恐。然后,他才转向醒来的陆云姝。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
秦烈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对她竟然苏醒的诧异,有对祭坛上那惊魂一幕的心有余悸,有对王爷重伤至此的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忌惮和审慎。他不再像之前那样,视她为可以随意拿捏的囚徒,那目光深处,甚至藏着一丝极难察觉的、对未知力量的惊惧。
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放下一个水囊和一小块用油纸包着的干粮在陆云姝手边,然后又看了一眼萧景辞,便无声地退了出去,拉好了帘幕。
整个过程,压抑得令人窒息。
陆云姝艰难地伸出手,拿起那个冰冷的水囊,小口地抿着。冰水滑过干灼的喉咙,带来一丝清醒。秦烈的态度印证了她的猜测——契约的异变,以及她在祭坛上那同归于尽般的反击,让这位忠诚的侍卫长投鼠忌器了。在萧景辞重伤未愈、契约状态不明的情况下,他不敢轻易动她。
这或许是……她目前唯一的“优势”。
她重新躺好,闭上眼,开始全力引导那丝微弱的龙气修复身体。过程缓慢而痛苦,如同用锈钝的刀子一点点刮去腐肉,重塑筋骨。但她知道,这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时间在颠簸中流逝。车厢内大部分时间都死寂无声。偶尔,萧景辞会发出一两声极其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溢出的呻吟,仿佛在昏迷中也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每当这时,陆云姝都能通过那残契清晰地感受到一股汹涌而来的、冰冷刺骨的剧痛和灵魂层面的震荡,让她也忍不住冷汗涔涔。
有一次,马车碾过一个大坑,剧烈地颠簸了一下。萧景辞被震得从角落滑倒,瘫软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他依旧没有清醒,但身体蜷缩得更紧,灰白的脸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包扎着的手掌无意识地抽搐着,那厚厚的绷带上,暗红色的血渍似乎又扩大了一圈。
陆云姝下意识地撑起身子,目光落在那个曾经不可一世、如今却狼狈脆弱地倒在脚下的男人身上。恨意依旧在胸腔燃烧,但看着他那副凄惨的模样,一种诡异的平静感反而渐渐浮现。
他没有死,但也不再是那个能完全掌控她生死的靖王了。这条连接彼此的锁链,虽然依旧牢固,却已布满了裂痕。或许……或许她真的找到了一丝缝隙?
她缓缓挪动身体,忍着剧痛,拿起自己盖着的毯子,艰难地倾身,将毯子盖在了萧景辞冰冷颤抖的身体上。这个动作并非出于怜悯,而是一种冷静的、近乎残忍的试探——试探他的昏迷程度,试探秦烈是否会阻止,也试探……这残契在她主动靠近时,会有何反应。
指尖在触及他玄色衣袍的刹那,一股极其微弱、却冰冷刺骨的龙气反噬顺着残契传来,让她指尖一麻。但他本人,依旧毫无反应,只是本能地汲取着毯子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很好。他伤得极重,重到几乎失去了所有防御能力。
秦烈再次掀帘查看时,看到了萧景辞身上的毯子,目光猛地一凝,锐利地射向陆云姝。陆云姝早已躺回原处,闭目假寐,仿佛一切与她无关。秦烈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将萧景辞扶回角落,仔细掖好毯角,然后深深地看了陆云姝一眼,那眼神中的忌惮更深了。
夜幕降临时,车队终于再次停下。似乎是在一处荒废的驿站或猎户木屋外。秦烈带着两名亲卫,小心翼翼地将昏迷不醒的萧景辞抬下了马车。陆云姝也被搀扶下车,双脚落地时一阵虚软,几乎栽倒。
她被安置在一间阴冷但还算干净的小房间里,门外有侍卫把守。隔着薄薄的墙壁,她能听到隔壁房间传来压抑的说话声、急促的脚步声,以及秦烈低沉而焦灼的吩咐,似乎是在想办法为萧景辞疗伤。
她靠在冰冷的土墙上,感受着体内那丝龙气在缓慢地修复着伤势。虽然依旧虚弱,但比起白天的濒死状态,已经好了太多。她摊开手掌,看着自己苍白纤细的指尖。就是这只手,射出了那支改变一切的弩箭。
残契的裂痕在寂静中微微搏动,如同一个共同的伤口,提醒着他们之间那不死不休的纠缠。
萧景辞,你可要……撑住啊。
陆云姝的唇角,在黑暗中勾起一丝冰冷而虚无的弧度。
你若死了,我找谁去讨还这笔债?又该如何,彻底斩断这该死的锁链?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唯有远处隐约传来的狼嚎,和隔壁房间那断续的、代表生命仍在挣扎的微弱声响,预示着这场被迫同行的归途,远未到终点。
裂痕已生,残契相连。前路,依旧凶吉未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