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帝国的心脏。
穿过层层森严的侍卫,踏过冰冷光滑的金砖,陆云姝在引路宫女的带领下,走进这象征着至高权力的殿宇深处。空气里弥漫着沉水香厚重凝滞的气息,却压不住那股无处不在、令人窒息的皇权威严。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着高阔的穹顶,烛火在鎏金灯架上跳跃,将殿内映照得一片辉煌,却驱不散角落的幽深寒意。
偏殿的雕花木门被无声推开。引路宫女躬身退下,只留下陆云姝独自面对这空旷得令人心悸的空间。皇帝萧衍,并未坐在那张象征着无上权柄的龙椅上。他负手立于一幅巨大的《万里江山图》前,明黄色的龙袍在烛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背影并不算特别高大,却透着一种山岳般的沉重,仿佛整个帝国的重量都压在他的肩头。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年近五旬的帝王,面容保养得宜,但眼角的细纹和眉宇间深锁的疲惫与猜忌,是再好的脂粉也掩盖不住的。那双眼睛,如同深不见底的古井,幽暗、锐利,带着洞悉一切的精明和久居上位的漠然,此刻正毫无情绪地落在陆云姝身上,仿佛在审视一件器物。
“臣女陆云姝,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陆云姝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依礼深深跪伏下去,额头触碰到冰冷坚硬的金砖。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在她身上缓慢地游走,带着审视,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探究。
“平身。” 皇帝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久居深宫的沙哑,平静无波,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陆云姝谢恩起身,垂首恭立,眼观鼻,鼻观心,竭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袖中的手却悄然紧握。她不知道皇帝召见她的真正目的,是太子?是萧景辞?还是……那无法掩藏的龙脉异动?巨大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山峦,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肩头。
殿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烛火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以及皇帝缓慢踱步时,龙袍摩擦地面的轻微沙沙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陆云姝紧绷的心弦上。
“太子,” 皇帝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他昏迷前,一直在唤你的名字。” 他停下脚步,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再次锁定陆云姝低垂的脸,“告诉朕,这是为何?”
来了!第一个试探!
陆云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带着恰到好处的哀戚与惶恐:“回禀陛下,臣女……惶恐至极。太子殿下仁厚,念及昔日……些许旧谊,病中神思恍惚,故而……呼唤臣女闺名。臣女实在……不知殿下深意,唯有……感念殿下垂怜,忧心如焚。” 她将姿态放得极低,只强调“旧谊”和太子的“仁厚”,将自己定位为一个被动承受者。
“旧谊?” 皇帝的声音微微扬起一个尾音,带着一丝玩味,“朕倒是听闻,宁王前几日在镇北侯府的夜宴上,当众向你父亲议亲,聘你为宁王正妃?而你在众目睽睽之下,更是口出惊人之语,质问宁王敢不敢要一个‘活生生’的妻子?” 他踱步到陆云姝面前,距离近得陆云姝甚至能闻到他龙袍上沉水香混着墨汁的味道,那无形的压迫感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臣女……臣女惶恐!” 陆云姝再次深深低下头,身体微微颤抖,仿佛承受着巨大的恐惧和羞惭,“臣女自知身份卑微,言行无状,冲撞宁王殿下,罪该万死!那日……那日实是惊惧交加,神智昏聩,方口不择言……恳请陛下恕罪!” 她将责任推给“惊惧昏聩”,极力淡化那番质问背后的深意。
皇帝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继续审视着她。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陆云姝只觉得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内衫。
“惊惧昏聩?” 皇帝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朕倒觉得,你清醒得很。” 他话锋陡然一转,锐利如刀锋,“陆云姝,告诉朕,你母亲王氏,本家可是前朝末年,因‘龙脉妖言’案被满门抄斩的钦天监监正王弼之后?”
轰隆!
如同平地惊雷!
陆云姝猛地抬头,脸上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巨大的震惊和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几乎让她窒息!母亲……王夫人……竟然是前朝钦天监监正王弼的后人?!那个因妄议龙脉而被前朝皇帝满门抄斩的王弼?!龙脉妖言案……这就是母亲讳莫如深的家族渊源?!这就是她身负龙脉之力的根源?!
皇帝将她瞬间的失态尽收眼底,那双古井般的眼眸深处,终于掠过一丝冰冷的了然和掌控一切的冷酷。他不再踱步,而是缓缓走到御案后,坐了下来,手指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发出单调而沉重的“笃、笃”声,如同催命的鼓点。
“看来,你母亲并未将这段‘家史’告知于你。” 皇帝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后的冷漠,“王氏一族,世代执掌钦天监,精通天文星象,更擅……堪舆风水,寻龙点穴。前朝末帝昏聩,听信谗言,以‘妄议龙脉、图谋不轨’之罪,将王家满门抄斩,只有你母亲这一支旁系幼女,侥幸被忠仆拼死救出,隐姓埋名,流落民间,最终嫁入你镇北侯府。”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狠狠扎进陆云姝的耳朵里,也扎进她因震惊而一片空白的大脑。前朝……钦天监……龙脉……满门抄斩……母亲刻意隐瞒的闪躲眼神……所有线索瞬间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
“朕登基之初,为肃清前朝余孽,曾彻查此案。” 皇帝的声音继续响起,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王家所谓‘龙脉妖言’,并非空穴来风。他们世代守护着一个关于前朝龙脉核心所在的秘密,妄图以此作为要挟,颠覆我朝根基!” 他猛地一拍御案,声音陡然转厉,带着雷霆之怒,“而你,陆云姝!你母亲王氏,竟将这前朝余孽的血脉,这祸乱天下的‘钥匙’,带入了我朝勋贵之家!更将这妖异之力,传承到了你的身上!”
“陛下!臣女冤枉!” 陆云姝扑通一声再次重重跪倒在地,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冤屈而尖锐起来,“母亲……母亲从未对臣女提及只言片语!臣女……臣女根本不知道什么龙脉!更不知晓什么妖异之力!陛下明鉴!” 她必须否认!必须咬死不知情!否则,等待她的将是灭顶之灾!
“不知道?” 皇帝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的陆云姝,眼神冰冷如霜,“那东宫内殿,你引动的天地异象,宁王手臂上那诡异的灼伤,又作何解释?!若非身负龙脉异力,一个深闺弱质,如何能伤得了武功卓绝的宁王?!你真当朕耳目闭塞,是那昏聩无能的亡国之君吗?!”
皇帝的质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陆云姝的心上!他果然知道了!东宫发生的一切,根本瞒不过这位深宫帝王的耳目!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否认……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臣女……臣女……” 陆云姝浑身颤抖,语无伦次,大脑一片混乱。龙脉的秘密被彻底揭开,暴露在帝国最有权势的人面前,她仿佛已经看到了冰冷的诏狱和断头台!
“抬起头来。” 皇帝的声音忽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陆云姝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僵硬地、缓缓地抬起头,对上皇帝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燃烧着某种奇异火焰的眼眸。
“朕不在乎你母亲是前朝余孽,也不在乎你身上流着多么‘妖异’的血脉。” 皇帝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冰冷而缓慢,“朕只在乎一点——这龙脉之力,究竟在谁手中,为谁所用!” 他身体微微前倾,巨大的阴影笼罩着陆云姝,一字一句,如同烙印般刻入她的灵魂深处,“太子昏迷不醒,太医院束手无策。朕,需要一个能让他活下来的‘奇迹’。而你,陆云姝,朕不管你用什么方法,龙脉也好,妖法也罢,朕要你救活太子!否则……”
他顿了顿,眼神陡然变得无比阴鸷狠戾,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机:“朕会让你母亲‘王氏余孽’的身份大白于天下!让你镇北侯府满门,因包庇前朝钦犯、图谋不轨之罪,尽数下狱!让你陆云姝,背负千古妖女之名,受尽天下唾骂,挫骨扬灰!而宁王……” 他嘴角勾起一抹极其冷酷的弧度,“他若再敢觊觎这不该属于他的力量,妄图染指龙脉,朕不介意……再失去一个儿子!”
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狠狠凿进陆云姝的骨髓!皇帝的威胁赤裸而致命!用母亲的性命、镇北侯府的存亡、她自己的千古骂名,逼她去救太子!更要利用她,作为制衡萧景辞、监控龙脉的工具!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冰冷无情的帝王权谋交易!她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巨大的屈辱和冰冷的恐惧如同毒藤缠绕着她的心脏。救太子?她连龙脉之力都无法主动掌控,如何救?可若不救……母亲、家族、她自己,都将万劫不复!
就在这极致的绝望和压力之下,她心口那沉寂的温热猛地一跳!一股比在东宫内殿时更加清晰、更加灼热的暖流瞬间涌遍全身!与此同时,她清晰地“感知”到——
脚下这象征着帝国权力核心的紫宸殿地下深处,一条庞大无比、由纯粹金光构成的威严龙影,正缓缓苏醒!它比水底的倒影、比东宫显现的虚影更加凝实、更加威严!它那巨大的、燃烧着金色火焰的龙眸,带着一种审视苍生、漠视皇权的古老意志,穿透了层层宫阙的阻隔,冰冷地投射在……皇帝萧衍的身上!
就在龙影目光触及皇帝的刹那!
“哐当——!”
御案上,那方象征着帝王正统、由整块和田玉雕琢而成、传承数代的传国玉玺,毫无征兆地猛烈震动起来!玉玺之上雕刻的盘龙仿佛活了过来,发出无声的咆哮!一股无形的、沛然莫御的排斥之力轰然爆发!
皇帝萧衍正俯身逼视着陆云姝,猝不及防之下,如同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撞在胸口!他闷哼一声,脸色瞬间煞白,高大身躯竟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数步!宽大的龙袍衣袖猛地扫过御案!
“哗啦——!”
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被这股巨力扫落在地,散乱一片!墨汁泼洒,染黑了光洁的金砖!
“陛下!” 侍立在殿外阴影处的总管太监张德全听到异响,瞬间冲了进来,看到眼前狼藉的景象和皇帝煞白的脸色,惊骇欲绝!
皇帝萧衍捂着隐隐作痛的胸口,猛地抬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死死盯住御案上兀自微微震动的玉玺,又猛地转向跪在地上、脸色同样苍白、眼中却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茫然和惊悸的陆云姝!他眼中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惊骇、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被至高皇权象征之物所排斥的、深入骨髓的冰冷恐惧!
玉玺震动,奏折纷飞!
这是……天谴?!还是……龙脉的……警告?!
一个疯狂的念头瞬间攫住了这位掌控天下的帝王!
陆云姝也惊呆了。她清晰地“看”到了地下龙影对皇帝的排斥,更“看”到了玉玺的异动!龙脉之力……竟能引动传国玉玺?!这力量……到底意味着什么?!
“滚出去!” 皇帝猛地对着冲进来的张德全一声暴喝,声音嘶哑,带着前所未有的失态和惊怒!
张德全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重新关上殿门。
死寂再次笼罩偏殿,气氛却比之前更加诡异和凝重。皇帝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盯着陆云姝,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杀意,有忌惮,更有一种被未知力量彻底震撼后的、难以言喻的贪婪!
“你……看到了什么?” 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死死盯着陆云姝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答案。
陆云姝心头剧震!她能说什么?说看到了地下有一条龙在瞪你?说你的玉玺被龙脉嫌弃了?这简直是找死!她迅速低下头,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恐和茫然:“臣女……臣女什么也没看到!只……只看到玉玺……玉玺突然震动,奏折……奏折掉了一地……陛下您……您没事吧?” 她将一切推给无法理解的“异动”,表现得如同一个被吓坏的普通女子。
皇帝死死地盯着她看了半晌,眼神变幻莫测。最终,那股翻涌的惊涛骇浪被他强行压下,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暗和一种更加冰冷的决断。
“好……很好!” 他缓缓坐回龙椅,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平静,却比之前更加森寒,“陆云姝,朕不管你方才看到了什么,感受到了什么。记住朕的话——救活太子!否则,后果你清楚!” 他顿了顿,补充道,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从今日起,你暂居东宫偏殿,就近‘侍奉’太子。朕会派人‘协助’你。记住你的身份,记住你该做的事,也记住……朕能给你的,自然也能收回!”
“臣女……遵旨!” 陆云姝深深叩首,额头再次抵上冰冷刺骨的金砖。这一次,她清晰地感觉到,那金砖之下,那条庞大威严的龙影,正缓缓阖上它漠然的金色眼眸,重新归于沉寂。而她的命运,已彻底与这深不可测的龙脉,与这波谲云诡的深宫,牢牢捆绑在了一起。
暂居东宫?名为侍疾,实为囚禁!皇帝要将她放在眼皮底下,既是利用她尝试救治太子,更是要严密监控她身上这无法掌控的龙脉之力!
走出紫宸殿,夜风带着深秋的肃杀,迎面扑来。引路的太监提着灯笼,沉默地走在前面。陆云姝跟在后面,脚步沉重。她下意识地回头,望向紫宸殿那在夜色中如同巨兽蛰伏的巍峨轮廓。就在她目光触及大殿飞檐的刹那——
远处宫墙的阴影里,一个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玄色身影,正静静地伫立在那里。
是萧景辞!
隔着遥远的距离,隔着重重宫阙,陆云姝却仿佛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双如同深渊般的眼眸,正穿透黑暗,冰冷地、死死地锁定在她身上!那目光中,没有了之前的暴怒,只剩下一种更加幽深、更加危险的探究和……势在必得的占有欲!
他知道她被皇帝召见了!他甚至可能猜到了部分真相!陆云姝的心猛地沉入谷底。前有皇帝以母亲和家族性命相挟的囚禁,后有萧景辞这头对龙脉之力虎视眈眈的凶兽!她的重生之路,已然踏入了一片比前世更加黑暗、更加血腥的修罗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