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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州城的天空阴沉得如同泼了浓墨,沉甸甸地压在镇北侯府高耸的飞檐之上。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不见一丝缝隙,仿佛一块巨大的、冰冷的裹尸布,要将整座城池捂死在窒息里。空气凝滞,一丝风也没有,沉闷得令人心慌。

就在这死寂的压抑中,一队长得几乎望不到头的猩红队伍,如同一条狰狞淌血的巨蟒,蛮横地撕开了侯府大门前的街巷。六十四抬朱漆描金的大箱聘礼,由穿着东宫近卫服色的精壮汉子稳稳扛着,箱盖上硕大的金漆“囍”字在昏沉天光下反射着刺目又冰冷的光。沉重的箱杠压在肩头,发出“咯吱、咯吱”的闷响,每一步落下,都像踏在围观人群的心尖上,震得人喘不过气。队伍最前方,东宫近侍总管王德全那张无须的白胖脸上堆着公式化的笑,细长的眼睛里却淬着冰锥般的锐利,他手捧明黄卷轴,昂首阔步,身后跟着两名神情倨傲的内侍,手中赫然托着一只通体雪白、姿态优雅的玉雁——皇家纳采问名之礼的象征。沉重的朱漆大门在无声的压力下缓缓洞开,聘礼队伍鱼贯而入,那刺目的红、那冰冷的玉雁、那太监尖细嗓音拖长的宣旨声调,瞬间填满了整个镇北侯府前庭。

“……太子殿下闻贵府嫡女陆氏云姝,淑慎性成,柔明毓德……特遣使纳采,以结秦晋之好……”王德全的声音抑扬顿挫,每一个字都像裹了蜜的毒针,扎入每个人的耳膜。

前庭里早已黑压压跪了一地人。陆渊身着深紫侯爵常服,腰背挺直如松,跪在首位。他低垂着头颅,宽大的袍袖下,紧握的双拳指节捏得发白,微微颤抖着,手背上青筋虬结,如同盘踞着几条愤怒的毒蛇。他身后的苏清瑶,精心梳妆过的脸上恰到好处地流露出震惊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狂喜,随即迅速化为对嫡姐“福泽深厚”的艳羡与恭敬。满府的下人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伏低了身体,生怕被这从天而降的泼天“富贵”所牵连。

然而,就在王德全“钦此”二字即将落下的瞬间,一道清冽如冰泉击石的声音骤然划破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此礼,恕陆云姝不敢受!”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猛地拉扯,齐刷刷投向声音的源头。

陆云姝来了。

她没有像众人那样跪伏在地,而是独自一人,逆着那猩红的聘礼洪流,一步步从前厅侧廊走了出来。她身上只穿着一件素净得近乎寡淡的月白色襦裙,未施脂粉,长发仅用一支素银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苍白的颊边,愈发显得那张小脸只有巴掌大,却透着一股不容折辱的倔强。她的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杆宁折不弯的青竹,目光澄澈平静,径直穿透那满庭的艳红与喧嚣,落在王德全手中那只象征皇家恩典的玉雁之上。

王德全脸上的假笑瞬间僵住,细长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寒光四射:“陆大小姐,此乃东宫聘礼,天家恩典!你可知‘不敢受’三字的分量?”

陆云姝没有看他,她的目光转向跪在地上的陆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父亲,女儿心意已决。”

“你——!”陆渊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爆发的不是惊喜,而是难以置信的惊怒与一种深切的恐惧,那张惯于在沙场风雪中指挥若定的刚毅面庞,此刻因极度的震怒而扭曲涨红,额角青筋突突直跳,如同要挣破皮肤。他霍然起身,动作之大带得衣袍下摆都掀起了风,指着陆云姝的手指因用力而剧烈颤抖,“孽障!你……你再说一遍?!”

陆云姝的目光迎上父亲那双燃烧着怒火、几乎要将她焚毁的眼睛,没有丝毫退缩。她甚至向前踏了一步,这一步,踏碎了所有虚与委蛇的可能。

“女儿说,”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清越如鹤唳九天,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在死寂的前庭中轰然炸响,“我不嫁东宫!”

话音落下的刹那,她的身体动了。素白的衣袖在空中划过一道绝绝的弧线,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那只象征着皇家体面、太子恩宠、无数人梦寐以求的洁白无瑕的玉雁,被她纤纤五指猛地攥住,高高举起!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咔嚓——!”

一声清脆得令人心胆俱裂的碎裂声,如同惊雷般炸开!

那只价值连城的玉雁,被她用尽全力,狠狠掼砸在脚下冰冷的青石板上!洁白的玉身瞬间四分五裂,雁颈以一种极其扭曲诡异的角度折断,那颗小小的、象征吉祥的雁头骨碌碌滚出去老远,沾满了尘土,空洞的眼睛无神地瞪着天空。碎裂的玉片四散飞溅,在青石板上留下点点刺目的白痕。

死寂。

绝对的死寂。

风似乎停了,连空气都凝固了。偌大的前庭,只剩下玉片落地后细微的滚动声,以及无数道倒抽冷气的声音。

“你……你……反了!反了天了!”陆渊的咆哮终于冲破喉咙,如同受伤的猛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和滔天的怒火。他魁梧的身躯因暴怒而摇晃,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

王德全那张白胖的脸彻底阴沉下来,如同覆盖了一层寒霜,细长的眼睛里射出毒蛇般的阴冷光芒,声音尖利如刀:“好!好一个镇北侯府嫡女!当众毁损御赐之物,拒婚东宫!陆大小姐,你陆家……当真是好大的威风!好硬的骨头!咱家今日算是开了眼!此事,咱家定当一字不漏,回禀太子殿下!哼!我们走!”

猩红的队伍如同退潮的血水,带着令人作呕的腥气与冰冷的杀意,迅速撤出了侯府。那满地的碎玉,在阴霾的天光下,闪烁着绝望而讽刺的光芒。

“把……把这个孽障!给我拖进祠堂!家法伺候!”陆渊的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狠狠磨出来的,带着血腥气。他不再看陆云姝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是莫大的耻辱与痛苦,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祠堂方向走去,沉重的步伐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每一步都踩在人心上。

两个粗壮的婆子战战兢兢地上前,伸手想去抓陆云姝的手臂。

“不必。”陆云姝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尘埃落定后的疲惫。她拂开婆子伸来的手,自己整了整被风吹乱的鬓角,挺直了那纤细却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的脊梁,迈开脚步,跟随着父亲那充满了狂暴怒火的背影,一步一步,走向那供奉着祖先、森严冰冷的祠堂。她的背影在满庭狼藉的碎玉和残留的刺目猩红中,显得那样单薄,却又有着一种孤峰绝壁般的嶙峋傲岸。

苏清瑶落在最后,看着陆云姝决然远去的背影,又低头扫了一眼地上那颗沾满尘土的雁头,嘴角终于控制不住地向上勾起一个极其隐秘、充满恶毒快意的弧度。她迅速敛去,换上一副忧心忡忡、泫然欲泣的表情,提着裙摆,小跑着也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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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楠木祠堂大门在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天光,也隔绝了所有窥探的目光。一股混合着陈年香灰、冰冷木头和沉重压力的腐朽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将陆云姝包裹其中。高高的神龛上,密密麻麻的陆氏祖先牌位在长明灯幽暗摇曳的光线下沉默矗立,像无数双冰冷审视的眼睛,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下方即将上演的忤逆与惩罚。

陆渊背对着大门,站在祠堂中央,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巨大的、压抑的阴影。他剧烈起伏的胸膛显示出内心翻江倒海的怒火仍未平息。两名手持家法、手臂粗的包铜硬木棍的健仆肃立在旁,神色紧张。

“跪下!”陆渊猛地转身,一声雷霆般的怒喝在空旷的祠堂里炸响,震得烛火都猛地一跳。

陆云姝没有半分犹豫,双膝一弯,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的青砖地上。坚硬的砖面透过薄薄的衣料,寒意瞬间刺入骨髓。她微微扬起头,目光越过父亲因愤怒而显得格外狰狞的面孔,落在那层层叠叠、代表着家族荣耀与沉重枷锁的牌位之上。灯火在她清澈的眸子里跳动,映出一片沉静的火焰。

“孽障!你可知罪!”陆渊几步跨到她面前,巨大的阴影完全将她笼罩,他指着她的鼻子,手指几乎要戳到她的额心,“当众拒婚!毁损御赐之物!你这是要将我陆氏满门架在火上烤!是要将你父亲我,将你那些还在边关浴血的叔伯兄弟,全都推进万劫不复的深渊!说!谁给你的胆子!”

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嘶哑变形,带着一种痛彻心扉的绝望。

陆云姝的目光缓缓收回,落在父亲那张因盛怒而扭曲、却又在眼底深处刻着深深疲惫与恐惧的脸上。她看到了他鬓角新添的几缕刺眼霜白,看到了他眼中那并非全然是愤怒、而是被逼到悬崖边缘的惊惶。她的心猛地一揪,一股尖锐的酸楚涌上鼻尖,但随即被更强大的意志力压了下去。

“父亲,”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清晰力量,在这死寂的祠堂里回荡,“女儿知罪。罪在,不愿以自身为筹码,换取家族片刻苟安;罪在,不愿踏入东宫那吃人不吐骨头的牢笼,成为他人掌中玩物,更成为悬在陆家头顶、随时会落下的利刃!”

“苟安?玩物?利刃?”陆渊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怒极反笑,笑声却比哭还难听,“太子妃!那是未来的国母!是泼天的富贵!是无上的荣光!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登天梯!到了你嘴里,竟成了牢笼?成了玩物?陆云姝!你简直是被鬼迷了心窍!被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妄念冲昏了头脑!”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试图压下那股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暴怒,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最后通牒的意味:“好!就算你不为自己想,不为你父亲我想!你总该为你死去的娘想想!她若在天有灵,看到你如此忤逆,将家族置于险境,她会何等痛心疾首!姝儿,听爹一句,现在回头,去向王公公请罪!爹豁出这张老脸,去向太子求情!此事……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提到母亲,陆云姝平静的眼波终于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仿佛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块巨石。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和委屈瞬间涌上心头,几乎要冲破她强筑的心防。母亲温柔却早逝的面容在眼前闪过。

“娘……”她低低地、几不可闻地唤了一声,带着无尽的孺慕和思念。然而,当她的目光触及父亲那看似劝说、实则依旧带着强横逼迫的眼神时,那刚刚泛起的柔软瞬间被更坚硬的冰层覆盖。她想起了前世母亲早逝的疑点,想起了自己嫁入东宫后母亲牌位在祠堂角落蒙尘的凄凉,想起了陆家最终在太子猜忌下满门凋零的惨剧!东宫,那才是真正让母亲在地下都不得安宁的深渊!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最后一丝软弱已被彻底焚尽,只剩下磐石般的决绝和一种近乎悲壮的清醒。

“父亲,”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清越而坚定,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钢钉,狠狠钉入祠堂的寂静之中,“您口口声声说为了陆家,为了娘!可您可曾想过,将我送入东宫,才是真正将陆家推入万劫不复的死局!太子为何突然求娶?是看中我陆云姝这个人吗?不!他看中的是镇北侯府在朔州的兵权!是您麾下那数十万虎狼之师!一旦我成了太子妃,陆家就成了太子案板上的鱼肉!他日太子登基,为防外戚坐大,为了彻底掌控兵权,削藩夺爵是必然!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到那时,我陆家才是真正的死无葬身之地!娘若在天有灵,她宁可女儿此刻被打死在这祠堂里,也绝不会愿意看到女儿成为葬送陆家百年基业的祸水!更不愿看到她的夫君、她的儿子,因为女儿嫁入东宫而最终身首异处!”

“住口!你给我住口!”陆渊像是被最恶毒的诅咒击中,脸色瞬间由赤红转为骇人的惨白,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踉跄着后退半步,才勉强站稳。女儿的话,字字诛心,句句如刀,将他内心最深、最不敢触碰的恐惧赤裸裸地剖开,血淋淋地呈现在这祖先灵位之前!削藩!夺权!鸟尽弓藏!这些他岂能不知?午夜梦回,这些念头何尝不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他只是……只是还抱着一丝侥幸,想用女儿的终身去赌那万分之一的“君臣相得”!可此刻,这层自欺欺人的遮羞布被女儿亲手撕得粉碎!

极致的恐惧催生出更狂暴的怒火,彻底吞噬了他最后一丝理智。

“逆女!妖言惑众!危言耸听!我陆家世代忠良,岂容你如此污蔑天家!污蔑太子!”陆渊双目赤红,如同疯魔,他猛地转向旁边持棍的健仆,咆哮的声音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家法!给我动家法!狠狠打!打到她清醒为止!打到她知道什么叫祖宗家法!什么叫父母之命!什么叫君君臣臣!”

“侯爷息怒!侯爷息怒啊!”就在健仆被吼得一哆嗦,举起沉重的家法棍,犹豫着是否真要落下时,祠堂的门被猛地推开,苏清瑶带着哭腔扑了进来。她“噗通”一声跪倒在陆渊脚边,双手死死抱住陆渊的腿,仰起那张梨花带雨、写满担忧和恳求的小脸。

“父亲!父亲息怒啊!姐姐只是一时糊涂!她定是被外面那些流言蜚语迷了心窍!她不是有心的!求父亲看在姐姐自幼体弱,看在……看在她刚为流民疫病立下功劳的份上,饶了姐姐这一次吧!”她哭得情真意切,身体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然而抱着陆渊腿的手却暗中用力,传递着一种“绝不能轻饶”的暗示。她的目光飞快地掠过跪在地上的陆云姝,那眼神深处,藏着一丝快意和恶毒,如同淬了毒的针尖。“父亲!您这样打下去,姐姐身子骨怎么受得了啊!万一……万一打出个好歹来,可如何是好?不如……不如让姐姐好好在祠堂静心思过,或许……或许就能想通了呢?”她看似在求情,实则句句都在火上浇油,提醒着陆渊陆云姝的“冥顽不灵”和“忤逆不孝”必须严惩。

“体弱?功劳?静心思过?”陆渊怒极反笑,看着脚下“善良柔弱”的养女,再看看那个跪得笔直、眼神倔强如冰的亲生女儿,巨大的反差让他心头的怒火烧得更加炽烈。“你看看她!看看她这副宁折不弯、死不悔改的样子!她需要静心吗?她需要的是鞭子!是让她刻骨铭心的教训!给我让开!”

他猛地一甩腿,将苏清瑶甩开。苏清瑶“啊”地惊呼一声,顺势“柔弱”地跌倒在地,仿佛承受了巨大的力量,捂着心口,泪眼婆娑地望着陆渊,口中还在哀哀切切地叫着:“父亲……不要啊……”

这情状,更是彻底点燃了陆渊的暴怒。他不再看苏清瑶,布满血丝的赤红双眼死死盯住陆云姝,指着她,对健仆厉声咆哮,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打!给我狠狠地打!打到她认错!打到她答应为止!若敢留手,家法处置!”

沉重的加法棍带着呼啸的风声,终于狠狠落下!

“啪——!”

第一棍,结结实实地抽打在陆云姝单薄的脊背上!

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下,又像是被千斤重锤砸中!骨头仿佛要碎裂开来!陆云姝的身体猛地向前一倾,喉头一股腥甜涌上,被她死死咬住嘴唇咽了下去。素白的衣衫瞬间洇开一道刺目的红痕,如同雪地里骤然绽放的毒花。她的双手死死抠住冰冷的青砖,指甲瞬间崩裂,渗出血丝。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瞬间浸湿了鬓角。

然而,她没有发出一声痛呼,没有求饶,甚至没有低头。她只是更加用力地挺直了那仿佛要被击碎的脊梁,用尽全身力气昂起头,目光穿透祠堂昏暗的光线,死死地、执拗地望向神龛最高处,那块属于她早逝母亲的牌位——“先妣陆门林氏讳清韫之灵位”。娘……女儿……不悔!

“认不认错?!”陆渊的咆哮如同受伤野兽的嘶吼,在祠堂里疯狂回荡。

陆云姝的嘴唇已经被她自己咬破,鲜血顺着苍白的唇角蜿蜒流下,滴落在冰冷的地砖上,绽开一朵小小的、凄厉的红梅。她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微弱,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足以碎裂金石的决绝:

“宁……死……不……嫁!”

“好!好!好一个宁死不嫁!”陆渊被这斩钉截铁的四个字彻底逼入了疯狂的绝境,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眼神狂乱,理智彻底被怒火焚毁。他猛地一把夺过旁边健仆手中的家法棍!

“我让你不嫁!我让你忤逆!我让你毁家灭族!”他狂吼着,如同失去了所有理智的凶兽,高高举起了那根沾着女儿鲜血的沉硬木棍,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带着要将一切阻碍都砸得粉碎的狂暴,朝着陆云姝那挺直的、单薄的、已染血痕的脊背,狠狠砸下!这一棍,不再是惩戒,而是带着毁灭的意志!

风声凄厉,棍影如山!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侯爷!住手!”一声苍老却充满惊怒的厉喝从祠堂门口传来。

是柳嬷嬷!

她不知何时挣脱了阻拦,踉跄着扑了进来,正好看到这足以致命的一棍落下!她目眦欲裂,想也不想,拼尽全身力气,猛地向前一扑!

“砰!”

沉重的闷响!

棍子没有落在陆云姝背上,而是狠狠砸在了柳嬷嬷及时用自己身体护住陆云姝而抬起的手臂上!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清晰地响起!

“呃啊——!”柳嬷嬷发出一声凄厉短促的痛呼,整个人被巨大的力量砸得扑倒在陆云姝身上,左臂以一个诡异的角度软软垂下,剧痛让她瞬间脸色惨白如纸,豆大的冷汗滚滚而下,身体筛糠般颤抖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这清晰的骨裂声,如同兜头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陆渊那焚毁一切的狂怒火焰。他举着棍子的手僵在半空,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扑在地上、痛得蜷缩成一团的老嬷嬷,再看看被柳嬷嬷护在身下、嘴角流血、眼神却依旧倔强不屈的女儿,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夹杂着后怕的茫然瞬间攫住了他。他……他刚才在做什么?他差点……差点亲手打死自己的女儿?就因为……她不听话?

“嬷……嬷嬷……”陆云姝看着柳嬷嬷扭曲的手臂,看着她惨白的脸,看着她额头上滚落的豆大汗珠,心如刀绞,眼泪终于无法控制地汹涌而出。她挣扎着想去看柳嬷嬷的伤势,却被剧痛和脱力死死钉在原地。

祠堂里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只有柳嬷嬷压抑的、痛苦的抽气声,和陆云姝低低的、带着血沫的啜泣声在回荡。

苏清瑶从地上爬起来,看着眼前的一幕,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失望,随即又换上了惊惶和担忧,带着哭腔道:“父亲!柳嬷嬷她……姐姐她……”

陆渊没有看她。他手中的家法棍“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发出一声空洞的巨响,在这死寂的祠堂里显得格外刺耳。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踉跄着后退一步,靠在了冰冷的供桌边缘,才勉强支撑住没有倒下。他死死地盯着地上相拥的一老一少,看着女儿背上那道刺目的血痕,看着柳嬷嬷那扭曲的手臂,看着地上那点点刺目的鲜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深重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愤怒的余烬还在胸腔里燃烧,带来灼痛,但更多的是一种茫然无措的空洞和……恐惧。

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那双曾经在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锐利眼眸,此刻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灰败的沉寂。他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挥了挥手,声音嘶哑干涩,带着一种心灰意冷的疲惫:

“把……把柳嬷嬷抬下去,找最好的大夫……接骨疗伤。”他的目光转向地上气息微弱却依旧挺直脊梁的女儿,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未消的余怒,有深切的失望,有被忤逆的痛楚,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的孤独和无力。

“……至于她,”陆渊的声音低沉下去,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磨盘里艰难挤出来的,“拖回栖梧苑……禁足!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探视!门窗……给我钉死!让她……好好想想!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说完最后一句,他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猛地转过身,不再看地上的女儿一眼,脚步沉重而踉跄地、几乎是逃也似的,大步冲出了这令人窒息的祠堂。沉重的楠木大门在他身后再次轰然关闭,隔绝了内外,也隔绝了最后一丝光亮。

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瞬间吞噬了祠堂里的一切。

两名婆子上前,动作粗鲁地将几乎脱力的陆云姝从地上拖拽起来。后背的伤口被牵动,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晕厥过去。她没有挣扎,任由她们架着,像拖一具没有生命的破布娃娃,踉跄着离开这冰冷、压抑、弥漫着血腥和香灰味道的祠堂。

祠堂外,天色比之前更加阴沉。寒风不知何时悄然刮起,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如同亡魂的哭泣。

栖梧苑。

这座曾经精致华美的院落,此刻在阴沉的暮色中显得格外凄清萧索。沉重的朱漆院门被粗大的木条“哐、哐、哐”地狠狠钉死,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每一声都像是敲打在心脏上。紧接着,是窗户被木板封死的“咚咚”声,沉闷而绝望,隔绝了最后一丝光线和生气。黑暗如同实质的潮水,迅速淹没了整个房间。

陆云姝被两个婆子毫不怜惜地扔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后背的伤口重重撞在地面,剧烈的疼痛让她蜷缩起来,眼前金星乱冒,几乎昏死过去。冷汗浸透了她的衣衫,混合着背上的血迹,黏腻冰冷地贴在身上。她伏在冰冷的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背上的伤,带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牙齿深深陷入下唇,直到口中再次弥漫开浓郁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住那几乎冲破喉咙的呻吟。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片刻,也许是一个世纪。她挣扎着,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一点一点,艰难地挪动身体,靠向冰冷的墙壁。冰冷的触感稍微缓解了后背那火烧火燎般的剧痛。她蜷缩在墙角最深的阴影里,像一只受伤濒死的小兽,紧紧抱着自己冰冷的膝盖。身体的疼痛如同潮水般一阵阵袭来,几乎要将她撕裂吞噬。

门外,钉门板的“咚咚”声终于停了。死寂重新笼罩下来,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只有窗外呜咽的风声,像是为这囚笼奏响的挽歌。

时间在黑暗中无声地流逝。寒冷、疼痛、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身体,啃噬着她的意志。意识开始模糊,仿佛要坠入无边的黑暗深渊。就在她即将彻底沉沦之际——

一点极其微弱、极其柔和的幽光,如同暗夜深海中的萤火,悄然在她身侧的黑暗中亮起。

那光芒来自她袖中滑落的一样东西——那枚蟠龙双目嵌着朱砂的古朴玉佩。

玉佩静静地躺在她冰凉的手边,那两点细如针尖的朱砂,此刻正散发出一种温润的、奇异的微光,并不刺眼,却异常执着,穿透了这令人窒息的浓稠黑暗,如同寒夜尽头悄然浮现的一粒星子,微弱,却带着不容忽视的暖意。

陆云姝涣散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那点微光上。一股奇异的暖流,仿佛从冰冷的玉佩中渗出,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地顺着她指尖的皮肤,缓缓流淌进来,微弱却顽强地对抗着她体内肆虐的寒意和剧痛。那暖流所过之处,撕裂般的痛楚似乎被稍稍抚平了一丝,冻僵麻木的四肢也仿佛找回了一丝微弱的知觉。

她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指尖颤抖着,带着一种濒死者抓住救命稻草的本能,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触碰向那枚散发着奇异微光的玉佩。

指尖触及温润的玉质,那暖意似乎更清晰了一分。

“……萧……景辞……”一个名字,破碎而沙哑,带着血沫的气息,从她干裂染血的唇瓣间,极其微弱地溢出,轻得如同叹息,瞬间被窗外的风声吞没。

然而,就在这名字出口的瞬间,那玉佩上两点朱砂的微光,似乎极其轻微地、难以察觉地,跳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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