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破,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帝都的琉璃瓦顶,将整座皇城笼罩在一片肃杀沉重的阴影之中。承天殿巍峨的轮廓在黎明前的黑暗里如同蛰伏的巨兽,九十九级汉白玉御阶如同通往深渊的冰径,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寒意。
沉重的殿门缓缓开启,发出如同巨兽苏醒般的低沉轰鸣。殿内,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着高阔的穹顶,数百盏宫灯将内里照得亮如白昼,却驱不散那股浸入骨髓的冰冷。文武百官早已按品阶肃立两厢,蟒袍玉带,冠冕堂皇,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龙涎香气和一种无形的、令人屏息的紧张。
龙椅高踞于九重丹陛之上,空悬着。皇帝尚未临朝。
殿门处,一道墨色的身影出现,瞬间攫取了所有人的目光。
萧景辞。
他依旧穿着那身墨色常服,身姿依旧峻拔如孤峰,脸色却苍白得近乎透明,如同上好的冷玉雕琢,毫无血色。冰蓝色的眼眸深不见底,翻涌着沉寂的寒潭,所有的伤痛与虚弱都被一种近乎冷酷的意志强行压下。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左臂——被厚厚的白色绷带层层包裹,固定在他胸前,绷带上甚至隐隐透出几丝干涸的暗红。那姿态,脆弱与威严并存,带着一种从尸山血海中蹚出的、令人心悸的铁血气息。
他一步一步踏上御阶。脚步踏在冰冷光滑的金砖上,发出清晰而沉重的回响。那声音,在死寂的大殿中无限放大,敲击在每一个人的心骨上。
无数道目光汇聚在他身上——惊疑、忌惮、探究、幸灾乐祸…如同无形的针芒。左相王崇山垂着眼睑,老神在在,捻着花白的胡须,仿佛入定。兵部尚书李承嗣眉头紧锁,目光锐利地扫过萧景辞受伤的手臂。更多的官员则是屏住呼吸,眼神闪烁,不敢直视那道墨色身影带来的无形威压。
萧景辞目不斜视,径直走到武官队列最前方,属于他“宸王”的位置站定。他并未跪坐,只是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挺直地立在那里。冰寒的目光扫过空悬的龙椅,又缓缓掠过丹陛之下、位于文官首位的那道明黄色的身影——太子萧景睿。
萧景睿今日穿着一身崭新的明黄四爪蟒袍,头戴金冠,面容俊朗,嘴角噙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温润如玉的笑意。他迎上萧景辞冰寒的目光,非但没有丝毫闪避,反而微微颔首,笑容更深了几分,眼神深处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
“陛下驾到——!”
尖锐的唱喏声刺破殿内的死寂。
内侍总管高全尖细的嗓音拖着长长的尾音。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身着明黄龙袍、头戴十二旒冕冠的皇帝萧胤,在仪仗的簇拥下,缓步登上丹陛,端坐于龙椅之上。冕旒垂下的玉珠微微晃动,遮住了他大半面容,只露出紧抿的、带着深刻法令纹的嘴唇,以及一双深邃难测、仿佛蕴藏着雷霆之怒的眼眸。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朝拜声浪在殿内回荡。
“众卿平身。” 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威压,清晰地传遍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百官起身,垂首肃立。大殿内重新陷入一片压抑的寂静,仿佛暴风雨来临前令人窒息的宁静。
皇帝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缓缓扫过殿内群臣,最终,定格在武官队列最前方、那道墨色挺拔却带着明显伤势的身影上。
“景辞。” 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你的伤,如何了?”
萧景辞微微躬身,声音低沉嘶哑,带着一种强忍痛楚后的平静:“劳父皇挂念,些许小伤,无碍。”
“无碍?” 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目光如电,射向萧景辞胸前那刺目的白色绷带,“堂堂宸王,北境主帅,在朕赐予你的王府之内,竟遭刺客袭杀,身中剧毒,险些殒命!这便是你口中的‘无碍’?!”
皇帝的质问如同惊雷,瞬间在死寂的大殿中炸开!百官哗然!无数道震惊、难以置信的目光齐刷刷射向萧景辞!宸王遇刺?!在王府之内?!身中剧毒?!
太子萧景睿脸上的温润笑容瞬间凝固,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阴鸷,但随即又恢复了那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萧景辞迎着皇帝那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目光,冰蓝色的眼底没有丝毫波澜,只有一片沉寂的冰寒:“儿臣无能,惊扰圣驾。刺客已伏诛,乃北狄潜入的死间,意图刺杀儿臣,动摇北境军心。”
“北狄死间?” 皇帝的声音带着玩味,“景辞,朕听闻,那刺客可是伪装成了你府中看守佛堂多年的老仆?且在你母妃灵前动手?” 他的目光转向太子,“太子,此事发生在你的眼皮底下,你作何解释?” 语气平淡,却字字如刀。
萧景睿立刻出列,深深一躬,声音充满了自责与沉痛:“父皇!儿臣监管不严,致使王府竟被北狄细作渗透至此,更是惊扰了林母妃在天之灵!儿臣万死难辞其咎!请父皇降罪!” 他抬起头,眼中竟已含了泪光,恳切地看向萧景辞,“七弟!是皇兄失察!未能护你周全!让你受苦了!” 情真意切,令人动容。
萧景辞看着太子那副悲天悯人的面孔,冰蓝色的眼眸深处,翻涌起一丝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嘲讽。他没有回应太子的“关切”,只是再次向皇帝躬身,声音依旧平静无波:“父皇明鉴。刺客身份,王府已查明。其潜入王府,非止一日,更非只为刺杀儿臣。”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猛地射向太子萧景睿!
“其真正目的,乃是潜入母妃佛堂,意图盗取——藏于母妃灵位下的密匣!”
“密匣?!” 皇帝的声音陡然一厉!冕旒玉珠剧烈晃动!深邃的眼眸中瞬间爆射出骇人的精光!“什么密匣?!”
整个金殿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百官无不倒吸一口凉气!林太妃佛堂下的密匣?!这…这牵扯到何等宫闱秘辛?!
太子萧景睿脸上的悲戚瞬间僵住,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慌乱!但他城府极深,立刻惊怒交加地喝道:“七弟!你休要胡言!母妃仙逝多年,灵位清静之地,怎会有什么密匣?!你莫不是被剧毒伤了心神,在此臆测?!”
萧景辞对太子的呵斥置若罔闻,只是从怀中取出一物。那是一个巴掌大小、古朴厚重的紫檀木匣。匣身没有任何纹饰,只在锁扣处镶嵌着一枚小巧的、形态灵动、口衔莲花的鲤鱼玉佩——正是那枚“衔珠鲤”!
当这枚玉佩出现在金殿之上,皇帝萧胤的瞳孔骤然收缩!龙袍下的手掌猛地攥紧了龙椅扶手!而太子萧景睿,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眼神死死盯着那枚玉佩,充满了惊骇欲绝!
萧景辞双手捧着木匣,声音清晰地传遍大殿每一个角落:“此匣,便是儿臣于母妃灵位暗格之中寻获!开启机括,正是母妃生前随身之物——‘衔珠鲤’!” 他冰寒的目光扫过太子惨白的脸,“而这枚玉佩,正是从那伪装成老仆的北狄死间‘灰雁’尸身上搜出!”
证据链,瞬间闭合!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真相!
“父皇!” 萧景辞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戈铁马的铿锵杀意,如同惊雷炸响在金殿之上!“儿臣要弹劾太子萧景睿!”
他一字一顿,字字如冰锥砸落:
“其一!太子萧景睿,私通北狄王庭!构陷忠良!其麾下心腹周文显,勾结北狄,以‘金珠’为饵,栽赃镇北侯陆擎通敌叛国!更于金珠内暗藏北狄王庭信物‘狼头金’及‘葬林’奇毒,意图一箭双雕,将通敌叛国、弑弟夺权的滔天罪名,嫁祸于儿臣!此为证物!”
秦铮早已在殿外等候多时,此刻听到信号,立刻双手捧着一个锦盒,大步踏入金殿!在无数道目光注视下,他猛地打开锦盒!
锦盒内,几颗被剥去黄金外壳、形态狰狞、獠牙毕露的暗金狼头信物,在宫灯照耀下,闪烁着冰冷而邪恶的光泽!如同恶魔的眼瞳,无声地控诉着!
“狼头金!”
“真是北狄王庭的信物!”
“天啊!‘葬林’奇毒?!那不是当年…”
殿内瞬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和倒吸冷气声!
太子萧景睿的脸色由白转青,身体微微摇晃,指着萧景辞,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而变得尖利:“血口喷人!萧景辞!你…你竟敢伪造证物,污蔑储君!这些…这些所谓金珠、狼头,谁知道是不是你自导自演,栽赃陷害!”
萧景辞冷笑一声,冰蓝的眼底翻涌着滔天恨意,声音却更加冰冷:“其二!太子萧景睿,为掩盖其通敌构陷之罪,更因忌惮儿臣手握北境兵权!竟丧心病狂,指使其死士‘灰雁’,假借送药之名,潜入王府听雪阁,以‘火焚散’剧毒,行刺儿臣!此为其所用之毒!此为其死士所佩之毒刃!”
秦铮立刻又呈上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个小巧的瓷瓶(空的火焚散毒瓶)和那把淬着幽蓝光芒的匕首!
“其三!” 萧景辞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寒冰风暴,带着毁灭一切的杀意,轰然指向太子萧景睿,“太子萧景睿!其狼子野心,罔顾人伦!为窃取母妃遗物、掩盖其当年构陷林氏母族之滔天罪证!竟指使死士,假扮王府老仆,潜入佛堂,亵渎母妃灵位!杀害无辜仆役!意图盗取密匣!毁尸灭迹!此为其死士尸体所搜出的‘衔珠鲤’玉佩!此为其潜入佛堂、开启密匣机括之铁证!”
他猛地举起手中那个紫檀木密匣,如同举起一颗即将引爆的惊雷!
“此密匣之中,便是太子萧景睿勾结北狄、构陷母族、弑弟夺权、亵渎母妃之——铁证如山!”
“轰——!”
整个承天殿彻底炸开了锅!如同滚油泼入了冰水!惊呼、质疑、怒斥、难以置信的抽气声混杂在一起!百官彻底乱了!镇北侯陆擎通敌案尚未定论,转眼间竟演变成了太子通敌弑弟、构陷忠良、亵渎母妃灵位的惊天大案!这转折太过骇人听闻!
“一派胡言!妖言惑众!萧景辞!你构陷储君,罪该万死!” 太子党羽终于按捺不住,数名御史和官员跳了出来,指着萧景辞厉声呵斥。
“王爷!空口无凭!密匣之中究竟是何物?请当众开启,以证视听!” 也有清流官员大声疾呼。
“陛下!太子乃国之储君,岂容如此污蔑!请陛下严惩宸王构陷之罪!” 太子的铁杆支持者更是直接跪地,向皇帝请命。
大殿之上,瞬间剑拔弩张!支持太子的、要求查验证据的、指责萧景辞的…声浪几乎要将承天殿的穹顶掀翻!
太子萧景睿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眼神怨毒地盯着萧景辞,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他猛地撩袍跪倒在丹陛之下,声音悲愤而高亢:“父皇!儿臣冤枉!七弟他…他定是被北狄细作蛊惑,或是因当年母妃…对儿臣心生怨怼,才捏造此等弥天大谎,构陷于儿臣!请父皇明察!还儿臣清白!严惩构陷者!” 他重重叩首,额头撞击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丹陛之上,那位端坐于龙椅之中、被冕旒玉珠遮住面容的皇帝身上。
金殿内,死一般的寂静重新降临,只剩下太子额头磕碰金砖的余音和百官粗重的喘息。
皇帝萧胤,缓缓抬起了手。
冕旒玉珠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发出清脆的撞击声。那深邃难测的目光,透过珠帘的缝隙,如同实质的雷霆,缓缓扫过跪地叩首、悲愤喊冤的太子萧景睿,又扫过下方如同出鞘利剑般挺立、胸前染血、手持密匣的宸王萧景辞。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萧景辞手中那个古朴沉重的紫檀木密匣之上。那枚镶嵌在锁扣处的“衔珠鲤”玉佩,在殿内数百盏宫灯的照耀下,反射着温润却又刺眼的光芒。
皇帝沉默着,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大殿内落针可闻,空气沉重得令人窒息。百官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等待着那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最终裁决。
终于,皇帝那紧抿的、带着深刻法令纹的嘴唇,微微开启。一个冰冷、威严、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字眼,如同惊雷般在金殿之上炸响:
“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