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雪阁。
凛冽的寒意如同实质的潮水,无声地弥漫在每一寸空间。巨大的冰鉴置于角落,散发着森森白气,墙壁是厚重的墨色玄武岩,触手冰凉刺骨,连空气似乎都凝滞了,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这里是宸王府真正的核心,萧景辞用以压制体内“葬林”寒毒的冰窟,亦是王府最森严的禁地。
此刻,这冰窟般的寝殿内,却弥漫着一种诡异的矛盾。冰寒依旧,但在那雕花繁复的紫檀木拔步床边,空气却微微扭曲着,散发出一种难以忽视的、令人心悸的灼热余韵。
陆云姝安静地躺在锦衾之中,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唇瓣毫无血色。她仿佛一个精致易碎的琉璃人偶,被这极致的冰寒冻结了生机。然而,靠近她,尤其是心口的位置,却又能感受到一股微弱却异常顽固的暖意,如同地火在冰层下暗涌,与整个听雪阁的酷寒格格不入。
萧景辞坐在床边的紫檀圈椅里,脊背挺得笔直,如同万载不化的玄冰雕琢而成。他换下了那身被寒毒和血污浸染的玄色蟒袍,穿着一身墨色常服,更显得身姿峻拔,却也衬得他脸色越发苍白,如同上好的冷玉,透着一股病态的俊美。冰蓝色的眼眸深处,翻涌着尚未完全平息的寒毒风暴,以及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暗流。他的右手搁在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左手则紧紧攥着一件东西——
那颗暗金色的、狰狞的狼头信物。
幽暗的烛光下,狼头浮雕的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凶戾的眼神,锋利的獠牙,象征着北狄王庭至高权力的独特额纹…无不散发着蛮荒的暴戾和死亡的气息。它静静地躺在萧景辞冰冷的掌心,像一颗跳动在深渊里的恶魔心脏。
“王爷!” 秦铮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他大步踏入听雪阁,带来一股室外的寒气,身上还残留着石室的血腥和焦糊味。他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个打开的锦盒,里面赫然是另外几颗从石室现场寻回的、尚未被剥开外壳的“金珠”。“所有尸体已清理完毕,现场封锁。通道内机关重重,影卫追出五里,发现数处血迹,但目标…已遁入北境荒原深处,踪迹全无。这些,是剩下的金珠。”
萧景辞的目光从掌心的狼头移开,冰寒地扫过锦盒中那几颗浑圆饱满、金光灿灿的珠子。它们看起来如此完美,如此诱人,内里却藏着足以将他打入万劫不复深渊的毒药。
“拿过来。”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寒毒侵蚀后的虚弱,却有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秦铮立刻将锦盒捧到萧景辞手边的小几上。萧景辞伸出左手,随意拈起一颗金珠。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与他掌心的寒意融为一体。
他盯着这颗金珠,冰蓝色的瞳孔如同淬了毒的针尖。石室中,陆云姝那声嘶力竭的指控——“金珠藏狼头金!太子一箭双雕之毒计!”——再次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响。还有她身体里爆发出的、那毁天灭地的金红龙影…
指节微微用力,金珠坚硬的外壳传来细微的抵抗。他眸色一沉,一股冰冷的内息瞬间灌注指尖!
“咔…嗤啦…”
极其轻微却刺耳的声响在死寂的听雪阁内响起。如同之前一样,那层璀璨华美的黄金外壳,在萧景辞冰冷指力的压迫下,如同遇到了克星,迅速软化、消融、剥落!如同高温下的蜡油,又像是被无形的力量从核心排斥剥离!
金色的碎屑簌簌落下,露出里面那颗只有拇指大小、通体暗金、线条狰狞暴戾的狼头核心!
一模一样!与石室中他亲手剥开的那颗,分毫不差!北狄王庭的至高图腾,无法伪造的信物!
萧景辞面无表情地将这颗剥开的狼头信物丢回锦盒,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他又拈起第二颗、第三颗…动作机械而冰冷,带着一种残酷的仪式感。
“咔…嗤啦…”
“咔…嗤啦…”
每一次细微的剥离声,都像是狠狠刮在人心上的刀片。每一次露出那狰狞的暗金狼头,都如同揭开一层血淋淋的真相面纱。锦盒中,那些华丽的外壳碎片堆积着,如同褪下的虚伪画皮,而几颗形态一致、凶相毕露的暗金狼头,则像恶魔的眼瞳,在烛光下闪烁着不祥的光泽。
当最后一颗金珠的黄金外壳在他指尖化为碎屑,露出同样狰狞的狼头核心时,萧景辞的动作停住了。
死寂。
听雪阁内的空气仿佛被冻结了。冰寒刺骨,却又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萧景辞垂眸看着锦盒中那几颗一模一样的暗金狼头,又缓缓抬起左手,看着自己掌心里最初的那一颗。
八颗金珠,八颗狼头。
铁证如山!
太子萧景睿!这毒计环环相扣,狠辣绝伦!利用北狄之手,栽赃陆家通敌,是为一石激起千层浪!再以这北狄王庭的狼头金为“铁证”,栽赃他萧景辞才是幕后主使,勾结外敌、陷害忠良!将手握重兵的镇北侯府和他这个被贬北境却依旧让东宫忌惮的皇子,一同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一箭双雕,永绝后患!
“好…好得很!” 萧景辞的喉咙里发出低沉的笑声,那笑声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器,没有半分温度,只有彻骨的冰寒和滔天的杀意!他猛地攥紧拳头,将掌心的那颗暗金狼头死死攥住,坚硬的棱角深深嵌入掌心皮肉,一丝暗红的血线顺着指缝缓缓渗出,滴落在他墨色的衣袍上,迅速晕开一片更深的暗色。
那滴落的血,是冰冷的,如同他此刻的心。
“王爷息怒!保重身体!” 秦铮看到萧景辞嘴角又有冰蓝血丝渗出,惊骇地低呼。他深知王爷体内寒毒刚经历反噬,此刻怒火攻心,无异于雪上加霜!
萧景辞却置若罔闻。他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任由那颗沾着他冰冷血液的暗金狼头滚落在小几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他拿起小几上一柄用来裁纸的、锋利无比的寒铁小刀。
刀锋雪亮,映着他冰蓝翻涌的瞳孔,如同深渊寒潭。
刀尖,精准地抵在了狼头浮雕那最凶戾、最凸出的獠牙尖端!
他运起一丝微弱却精纯的内息,灌注于刀尖,手腕稳定得可怕,没有丝毫颤抖。刀尖沿着獠牙极其细微的纹理,缓缓切入!
“铮——!”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尖锐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响起!如同恶鬼的指甲刮过白骨!
随着刀尖的深入和巧妙的撬动,那看似浑然一体的暗金獠牙根部,竟然出现了一道比发丝还细的缝隙!紧接着,狼头浮雕眉心那道象征着王权的、最复杂的额纹中心,一个针尖大小的孔洞,毫无征兆地显露出来!
萧景辞眼神一凝,刀尖闪电般撤回。他拿起那颗狼头,凑到眼前,对着幽暗的烛火,冰蓝色的瞳孔锐利如鹰隼,死死盯着那獠牙缝隙和额纹中心的微孔。
“王爷?” 秦铮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
萧景辞没有回答。他放下狼头,拿起小几上一根用来拨弄灯芯的、纤细的银簪。银簪的尖端,小心翼翼地探入那獠牙根部微不可察的缝隙之中。
轻轻拨动。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机械咬合声,从狼头内部传出!
与此同时,那额纹中心的针尖小孔内,极其缓慢地、极其粘稠地,渗出了一滴…浓黑如墨、散发着淡淡腥甜与刺鼻硫磺混合气息的液体!
那液体滴落在小几光洁的紫檀木面上,并未晕开,而是凝成一粒极小的、散发着诡异光泽的黑珠,如同凝固的毒血!
萧景辞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一股比听雪阁的寒意更加阴冷的杀气,瞬间从他身上爆发出来!
“葬…林!” 两个字,如同从九幽地狱深处挤出来的诅咒,带着刻骨的恨意和无尽的冰寒!他的指关节因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嘴角的冰蓝血痕更深了。
这黑珠的气息,他至死难忘!正是当年母族林氏被构陷时,他身中奇毒“葬林”时,体内肆虐的那种混合了剧毒与巫咒的、来自北狄王庭深处祭坛的污秽之物!这狼头金珠,不仅是信物,更是投毒的载体!一旦在“恰当”的时机被“发现”,这孔洞中渗出的“葬林”之毒,便会悄然释放,无声无息地污染接触者!太子不仅要他死,还要他背负着通敌叛国的污名,身中北狄奇毒凄惨而死!杀人诛心,莫过于此!
“王爷!这…这是…” 秦铮也嗅到了那诡异的气息,脸色剧变。他虽未亲历当年林氏惨祸,但“葬林”之毒的名头与王爷多年来的痛苦,他再清楚不过!
“好一个萧景睿!好一个一箭双雕!” 萧景辞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起伏,每一个字都像是冰锥砸落,“构陷母族在前,投毒弑弟在后…如今,连这催命符,都做得如此‘用心良苦’!” 他猛地将手中那颗狼头狠狠砸向锦盒!
“砰!” 几颗暗金狼头撞在一起,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
就在这时——
“唔…”
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幼猫呜咽般的呻吟,从拔步床的方向传来。
萧景辞周身狂暴的杀气骤然一凝!他猛地转头,冰蓝色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寒流,瞬间锁定在床榻之上!
陆云姝依旧昏迷着,长长的睫毛却在不安地颤动,眉心那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金红微痕,似乎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她放在锦衾外的一只手,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指尖,仿佛在承受着某种痛苦。
她心口的位置,那层薄薄的丝被下,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芒一闪而逝。一股比之前更清晰一丝的暖流波动,如同涟漪般荡漾开来,虽然微弱,却顽强地穿透了听雪阁的重重冰寒,撞在了萧景辞冰冷的神识之上。
萧景辞死死盯着她,方才因滔天阴谋和剧毒而翻腾的暴戾杀意,如同被投入了一块滚石的冰湖,激荡起更复杂汹涌的暗流。震惊、疑虑、忌惮、探究…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被那微弱暖流触及的异样悸动。
这个女人…她体内那毁天灭地的力量,那石破天惊的指控,那洞穿一切的目光…她到底是什么?她如何得知“葬林”?如何得知母族构陷的细节?如何…能剥开这金珠的伪装?
一个个巨大的谜团,如同缠绕的荆棘,缠绕着昏迷的陆云姝,也缠绕着萧景辞冰冷的心。
秦铮也紧张地看向床榻,大气不敢出。
萧景辞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幽暗的烛光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将床榻上的陆云姝完全笼罩。他一步一步,无声地走近床边。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地面上,也仿佛踏在无形的谜团之上。
他在床边站定,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昏迷中的女子。苍白脆弱,却又身怀惊天之秘。滚烫的余温与刺骨的冰寒在她身上矛盾地交织。
他伸出那只染着自己冰冷血液、也沾染了“葬林”毒息的手,修长的手指带着寒毒特有的苍白,缓缓探向陆云姝的脖颈。指尖的冰冷,与她肌肤上残留的微弱滚烫形成鲜明对比。
他的目标,是她贴身佩戴的那半枚蟠龙玉佩!方才那微弱的光芒和暖流波动,源头正是那里!
指尖距离那素白的衣领,只有毫厘。
冰蓝色的眼眸深处,风暴肆虐。是直接扼住这谜团的咽喉,撕开一切伪装?还是…
就在这时,陆云姝的睫毛再次剧烈地颤动起来,眉心那点微痕骤然变得灼亮了一瞬!一股微弱却异常精纯的灼热气息,如同护主的幼兽,猛地从她心口玉佩的位置反弹而出,狠狠撞在萧景辞探近的指尖!
“嗤!”
一声轻微的灼响!
萧景辞指尖凝聚的寒毒气息竟被瞬间灼散!一股针刺般的灼痛感顺着指尖传来!他猛地缩回手,冰蓝色的瞳孔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微微发红的指尖,又猛地看向陆云姝眉心那迅速黯淡下去的微痕和她依旧昏迷的面容。
这力量…竟能自主护体?!在她昏迷不醒之时?!
萧景辞的胸膛微微起伏,体内的寒毒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灼热反击刺激得再次蠢蠢欲动。他盯着陆云姝,眼神变幻不定,最终沉淀为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危险的探究。
他没有再贸然伸手。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俯下身,冰冷的呼吸几乎要拂过陆云姝苍白的脸颊。冰蓝色的眼眸如同最精密的刻尺,一寸寸扫过她紧闭的眼睑、微蹙的眉头、毫无血色的唇瓣…仿佛要将这具看似脆弱的躯壳彻底剖开,看清里面隐藏的所有秘密。
“陆、云、姝。” 他薄唇微启,无声地念出这个名字,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冰碴,砸落在死寂的空气中。
听雪阁内,冰寒依旧,杀机暗藏。昏迷的龙脉之女,与深陷寒毒与滔天阴谋的暴戾王爷,在这极寒的囚笼里,无声地对峙着。锦盒中,那几颗暗金色的狰狞狼头,在幽暗烛光下,反射着冰冷而邪恶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