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榭内死寂如墓。那盆瞬间枯萎焦黑的魏紫牡丹,如同一个狰狞的死亡图腾,无声地控诉着方才那杯“雾里青”的致命本质。空气里残留的焦糊与腐败的怪味,混合着墨玉杯底最后一丝诡异的茶香,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浊流,冲击着每个人的神经。
萧景辞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修长的手指距离那空了的墨玉杯只有寸许。他缓缓收回手,指节分明的手搭在紫檀木椅的扶手上,轻轻敲击。嗒…嗒…嗒…每一声都像敲在在场所有人的心尖上,冰冷而缓慢。
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此刻如同极地冰川裂开的缝隙,翻涌着刺骨的寒意和一种近乎暴虐的探究。视线如同实质的冰锥,死死钉在陆云姝苍白如纸、摇摇欲坠的脸上。她刚刚那决绝的一泼,那冰冷的嘲讽,那无畏的眼神…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刮过他冰封的心湖,搅起从未有过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澜。
秦铮按在刀柄上的手青筋暴起,眼神锐利如鹰隼,死死锁定陆云姝,只等主上一个眼神,便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将这胆大包天的女人撕碎!
那几个心腹幕僚更是面无人色,大气不敢出,冷汗顺着鬓角滑落。他们跟随王爷多年,深知这位主子的性情,越是平静,越是雷霆万钧的前兆!陆家小姐…这是在找死!
陆云姝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后背撕裂般的剧痛和失血的眩晕如同滔天巨浪,一波波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意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萧景辞那几乎要将她灵魂冻结的目光,能感受到秦铮身上散发出的凛冽杀意。她知道,自己在走一条真正的钢丝,下方便是万丈深渊。但此刻,她不能倒!绝不能!
她挺直了那因剧痛而微微佝偻的脊梁,尽管这细微的动作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她迎向萧景辞的目光,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没有恐惧,没有退缩,只有一种近乎玉石俱焚的冷静和一丝洞悉一切的疲惫。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之后。
萧景辞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停止了敲击。
他忽地低低笑了起来。
那笑声并不大,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沙哑,却如同冰面碎裂的声响,在这死寂的水榭中显得格外突兀和…悚然!他微微仰起头,线条冷硬的下颌在烛光下绷紧,深不见底的寒眸中,翻涌着一种复杂难辨的情绪——是怒极?是意外?还是…一丝被彻底挑起的、冰冷的兴味?
“好…好一个无福消受。” 笑声渐歇,萧景辞的声音响起,依旧低沉平静,却仿佛蕴含着风暴的余韵,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陆云姝。”他第一次完整地叫出她的名字,声音如同冰珠滚落,“你很好。”
他缓缓站起身。
玄色的衣袍随着他的动作垂落,没有繁复的纹饰,却自带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他身材高大挺拔,这一站起,仿佛整个水榭的空间都被他瞬间充斥。烛光在他身后投下巨大的、如同魔神般的阴影,笼罩了整个厅堂。水榭内那几位心腹幕僚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连秦铮按刀的手都微微松了几分,眼神中充满了敬畏。
萧景辞的目光并未离开陆云姝,他迈开步子,步履沉稳无声,如同踏在人心跳的鼓点上,朝着她走来。
一步。
两步。
三步。
最终,他停在陆云姝面前,距离她仅一步之遥。他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在阴影之下,那股如同洪荒凶兽般的凛冽气息和浓重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几乎让陆云姝窒息。她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如同冰雪般的冷冽气息,混杂着一丝极淡的、若有似无的药味。后背的伤口因为这极致的压迫感而火烧火燎地疼起来,眩晕感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
他微微俯身。
冰冷的、带着审视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刀,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寸寸刮过。从她紧蹙的眉心和额角细密的冷汗,到她因强忍剧痛而咬得泛白的下唇,再到她那双深潭般、此刻却因脱力和剧痛而微微失焦的眸子。
“擅辨药性…精于解毒…” 萧景辞的声音很低,几乎贴着她的耳廓响起,带着一种冰冷的、仿佛来自九幽的寒意,和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玩味,“陆小姐这份本事,是天生异禀?还是…师从高人?”
他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垂,冰冷刺骨。陆云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强撑着才没有后退。她知道,这是最直接的试探!关于她的“预知”,关于她的“异常”!
“家母…略通药理…云姝…耳濡目染…”她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微弱,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久病…自成医…让殿下…见笑了…” 她将一切都推给早逝的母亲和自身的“久病”,这是最稳妥、也最不易被深究的借口。
萧景辞深不见底的寒眸中幽光一闪,显然并未尽信。但他并未继续追问,目光却缓缓下移,落在了她垂落在身侧、紧紧攥着衣袖的右手上。那纤细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留下几道月牙形的血痕。一丝极其细微的、暗红的血珠,正顺着她苍白的指尖,极其缓慢地渗出,滴落在月白色的素锦裙摆上,晕开一小点刺目的猩红。
那是她方才强忍剧痛,指甲刺破掌心所致。
萧景辞的目光在那点刺目的猩红上停留了一瞬。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有什么极其幽暗的东西,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就在这时,陆云姝的身体终于支撑到了极限。眼前猛地一黑,强烈的眩晕如同巨锤砸来!她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软倒!
没有预想中冰冷坚硬的地面。
一只冰冷如铁、却异常有力的手臂,如同早有预料般,闪电般伸出,稳稳地托住了她倒下的腰身!
那手臂传来的力量极大,带着不容抗拒的掌控感,瞬间阻止了她下坠的趋势。隔着薄薄的衣料,陆云姝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手臂肌肉的坚硬和那如同寒冰般的体温。这突如其来的接触让她浑身一僵,残留的意识里瞬间警铃大作!
她几乎是本能地想要挣脱!但那只手臂如同铁箍,纹丝不动!后背的伤口因为这剧烈的挣扎动作传来钻心的剧痛,让她瞬间脱力,眼前阵阵发黑,只能无力地靠在那冰冷的臂弯里,急促地喘息着,如同离水的鱼。
萧景辞低垂着眼睑,看着怀中这具纤细、脆弱、因剧痛和失血而冰冷颤抖的身体。她的重量轻得惊人,仿佛一片随时会飘零的落叶。月白色的素锦上,那点晕开的血痕近在咫尺,散发着淡淡的铁锈味。她急促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颈侧,带着一种奇异的、属于生命的微弱气息。
水榭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秦铮的眼珠子差点瞪出来!那几个幕僚更是下巴都要掉在地上!王爷…王爷竟然…扶住了她?!
萧景辞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依旧是那副万年玄冰般的冷漠。他只是稳稳地托着她,深不见底的寒眸落在她紧闭的双眼和惨白的脸上,似乎在审视一件易碎却奇特的物品。
片刻,他手臂微动,似乎想将她扶正站好。
然而,就在他手臂力道转换的瞬间——
“唔…”陆云姝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身体剧烈地痉挛了一下!后背被触碰到的伤口如同被滚油泼过,剧痛瞬间冲垮了她最后一丝强撑的意志!一直被她死死压抑在喉咙深处的那口腥甜,再也无法控制!
噗——!
一口暗红的鲜血,如同盛开的绝望之花,猛地从她口中喷出!尽数溅在了萧景辞玄色的衣襟和托着她的手臂上!
温热的、带着浓重血腥气的液体瞬间在冰冷的玄色衣料上晕开,触目惊心!
整个水榭的空气仿佛被彻底抽空了!连烛火燃烧的哔哔声都消失了!
秦铮的瞳孔瞬间缩成了针尖!手猛地按上了刀柄!幕僚们吓得魂飞魄散,几乎要瘫软在地!
完了!陆家小姐死定了!竟敢污了王爷的衣袍!
萧景辞的动作也骤然僵住!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玄色衣襟上那大片刺目的、温热的暗红,以及托着她手臂上沾染的黏腻血迹。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充斥了他的鼻腔。
时间仿佛凝固。他维持着那个托扶的姿势,一动不动。深不见底的寒眸中,翻涌起从未有过的、极其剧烈的风暴!震惊?错愕?还是…被冒犯的滔天暴怒?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预想中的雷霆之怒并未降临。
萧景辞只是极其缓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眼。那目光,如同最幽深的寒渊,落在怀中彻底失去意识、如同破碎人偶般的陆云姝脸上。她的嘴角还残留着血渍,脸色白得透明,长睫紧闭,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那目光里,暴怒依旧在翻腾,但似乎…还掺杂了一丝极其复杂、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东西——是这脆弱生命在他手中流逝的触感?是她那玉石俱焚般决绝泼茶的震撼?还是这刺目鲜血带来的、某种难以言喻的悸动?
他沉默了数息。
就在秦铮几乎忍不住要拔刀上前时,萧景辞动了。
他没有暴怒地将人甩开,也没有任何怜惜的表示。他只是用一种近乎冷酷的、对待物品般的动作,手臂微一用力,将昏迷的陆云姝打横抱了起来!
那动作谈不上温柔,甚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和漠然。陆云姝软软地靠在他冰冷的胸膛上,毫无知觉,月白的裙摆无力垂下。
“秦铮。”萧景辞的声音响起,冰冷得不带一丝情绪,仿佛刚才那口鲜血并未溅在他身上。
“属下在!”秦铮立刻躬身,声音紧绷。
“备车,送陆小姐回府。”萧景辞抱着陆云姝,转身,步履沉稳地朝着水榭外走去,玄色的衣袂拂过地面,沾染的血迹在烛光下暗沉刺眼。“用本王的暖轿。”
“是!”秦铮领命,立刻转身安排。
萧景辞抱着陆云姝,走过死寂的水榭。他经过那几个面无人色的幕僚身边时,脚步未停,目光甚至没有斜视。但他的声音,却如同冰珠砸落,清晰地回荡在压抑的空气中:
“镇北侯。”
他的脚步停在门口,背对着众人,身形挺拔如孤峰。
“本王缺个能辨毒识药的正妃。”
水榭内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石破天惊的话语震得魂飞天外!
陆渊?!正妃?!宸王?!这…这怎么可能?!!
萧景辞微微侧首,烛光勾勒出他线条冷硬如刀削斧凿般的侧脸轮廓,薄唇紧抿,深不见底的寒眸中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掌控一切的漠然和不容置疑的强势。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水榭的门扉,落在了遥远侯府的方向。
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九天惊雷,带着足以撕裂一切的威势和一种令人窒息的冰冷宣告,响彻了整个水榭,也必将传遍整个朔州城:
“三日后,等侯爷答复。”
话音落下,他抱着昏迷的陆云姝,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玄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别院深处的幽暗回廊中,只留下那沾血的衣袂残影和一句如同寒冰利刃般的话语,深深刺入在场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
水榭内,死一般的寂静。
秦铮僵硬地站在原地,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涛骇浪。
那几个幕僚如同被抽走了骨头,瘫软在席位上,面如死灰。
唯有角落里那盆彻底枯萎焦黑的魏紫牡丹,在昏黄的烛光下,如同一个无声的、充满嘲讽的祭品,见证着这场惊心动魄的夜宴,以及那一道足以改变无数人命运的——议亲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