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偏殿。
这里比主殿小了许多,陈设也简单许多,但那股无处不在的药味和深宫特有的压抑冰冷,却丝毫不减。窗户被厚重的锦帘遮得严严实实,只留下几盏长明灯在角落里幽幽燃烧,将殿内照得一片昏黄朦胧,人影在墙壁上拉长扭曲,如同蛰伏的鬼魅。
陆云姝坐在临窗的矮榻上,背脊挺得笔直,却无法驱散那股浸入骨髓的寒意。皇帝的威胁犹在耳畔——“救活太子!否则……” 那冰冷的杀意,裹挟着母亲的身份、家族的存亡、她自身的千古骂名,如同沉重的枷锁,牢牢套在她的脖子上。而更让她如芒在背的,是殿内阴影处那两个如同石雕般沉默伫立的宫女。她们低眉顺眼,姿态恭敬,但陆云姝知道,她们是皇帝的眼睛,是张德全亲自挑选派来的“协助”者,实则是无时无刻的监视!
她被困在了这里。名为侍疾,实为囚徒。皇帝要用她身上这无法掌控的龙脉之力去搏一个“奇迹”,更要将这危险的力量置于他绝对的控制之下。
太子萧景宸依旧昏迷不醒,脸色灰败得如同蒙尘的瓷器。李院判每日都会来诊脉,眉头锁得一日比一日紧。陆云姝守在他床边,看着他微弱起伏的胸膛,想起他昏迷前那泣血的警告,想起李院判关于“前朝秘毒”的暗示,只觉得心如刀绞。她尝试着去沟通心口那丝微弱的温热,尝试着去呼唤那沉睡的龙影,试图找出解毒或续命的办法。然而,回应她的只有一片沉寂和更深的无力。那力量如同高傲的神只,对她的祈求不屑一顾,只在濒临绝境或情绪失控时才会施舍般显露一丝神迹。
巨大的挫败感和沉重的压力,几乎要将她压垮。
“陆小姐,该用药了。” 一个刻板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一个监视的宫女端着黑漆漆的药碗,面无表情地递到她面前。药味浓烈刺鼻,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
陆云姝接过药碗,指尖冰凉。她看着碗中倒映着自己苍白憔悴的容颜,如同困兽。她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她需要时间,需要空间,更需要……摆脱这无处不在的监视,去思考,去尝试!
“劳烦姑娘,” 陆云姝放下药碗,并未立刻去喂太子,而是转向那个宫女,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和忧虑,“太子殿下一直昏睡,药汁喂下去也……收效甚微。我方才想起,母亲曾说过,幼时家中老人病重,需以清晨莲叶上的第一滴露水为引,配合药石,或有奇效。不知……宫中何处有莲池?能否劳烦姑娘,为我取些新鲜的莲叶露水来?或许……对殿下能有些微帮助?” 她的语气带着恳求,眼神里满是殷切的希望,将一个忧心太子、病急乱投医的弱女子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那宫女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取露水?这要求听起来荒谬又麻烦。她下意识地看向角落里的另一个同伴,眼神交换间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陆云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这借口拙劣,但她必须赌一把!赌皇帝对太子活命的急切需求,赌这些宫女在“可能有效”的渺茫希望面前不敢轻易拒绝!她赌她们不会为这点小事立刻惊动张德全或皇帝!
短暂的沉默后,那宫女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刻板:“陆小姐有心了。只是……取露水耗时费力,需得天不亮就去莲池守着。奴婢二人职责在身,需寸步不离侍奉太子和小姐。此事……恐难从命。” 她拒绝了,但拒绝得并不强硬,似乎也在权衡。
“寸步不离……” 陆云姝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声音哽咽,“难道……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殿下……连这点微末希望都不肯尝试吗?陛下……陛下若知道……” 她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充满了对皇帝震怒的恐惧。
果然,“陛下”二字如同无形的鞭子,让两个宫女的身体都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她们交换了一个更加复杂的眼神。最终,还是那个开口的宫女,似乎做出了决定,语气缓和了一些:“陆小姐莫急。这样吧,奴婢去请示张总管。若总管允准,自有专司花草的内侍去取,无需小姐劳心。” 她将皮球踢给了张德全。
陆云姝心中暗骂,面上却只能露出感激之色:“多谢姑娘。有劳了。” 她知道,想支开一个都难如登天。
那宫女微微颔首,转身快步离开了偏殿。
殿内只剩下陆云姝和另一个依旧沉默如石雕的宫女,以及床上气息奄奄的太子。短暂的“独处”机会!陆云姝的心跳加速。她必须立刻尝试!
她走到床边,背对着那个宫女,假装俯身查看太子的情况,实则再次凝神,将全部意念沉入心口,疯狂地呼唤那沉寂的龙脉力量!这一次,不再是祈求,而是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和强烈的意念——救他!救救他!告诉我该怎么做!
心口那丝微弱的温热似乎被她强烈的情绪波动牵动,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如同风中残烛,几乎难以察觉!但就是这一下,让陆云姝精神一振!有反应!
然而,就在她试图捕捉那丝悸动,试图引导它流向太子时——
“陆大小姐真是用心良苦,太子殿下若知晓,定会感念不已呢。” 一个娇柔婉转、却带着毫不掩饰的酸意和讽刺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突兀地在殿门口响起!
陆云姝身体猛地一僵,瞬间从凝神状态被拉回现实!她倏然转身!
只见沈清漪穿着一身簇新的鹅黄色宫装,鬓边簪着新开的秋海棠,巧笑倩兮地站在殿门口,身后跟着她的贴身丫鬟。她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红木雕花锦盒,眼神却如同淬了毒的钩子,直直地刺向陆云姝,尤其是落在她刚才靠近太子的位置。
那个去“请示”的宫女正跟在沈清漪身后半步,显然是她带来的。
陆云姝的心瞬间沉了下去。沈清漪!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东宫?!
“沈小姐?” 陆云姝迅速收敛心神,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和一丝疏离,“不知沈小姐前来,有何贵干?”
“贵干不敢当。” 沈清漪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目光扫过殿内简陋的陈设和床上昏迷的太子,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随即又换上关切的神情,“听闻太子殿下病重,清漪忧心如焚。家父与几位大人商议,特意寻得一支百年老山参,据说对固本培元有奇效,特命清漪送来,聊表心意。希望能对殿下龙体有所裨益。” 她将手中的锦盒递给身后的宫女,示意她放到桌上。
“沈小姐有心了,代殿下谢过沈侍郎及诸位大人。” 陆云姝语气平淡,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她根本不信沈清漪会真心关心太子,这突如其来的探视,更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表演。
“云姝妹妹何必如此见外?” 沈清漪自顾自地在离床不远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仿佛主人般自在。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陆云姝身上,带着赤裸裸的打量和嫉妒,尤其在陆云姝略显憔悴却依旧难掩清丽的面容上停留许久。“妹妹日夜侍奉在殿下榻前,真是辛苦。瞧瞧,这人都清减了。只是……” 她话锋一转,声音压低,带着一种恶意的关切,“妹妹也要顾惜自己的身子才是。毕竟,你如今身份不同了,可是宁王殿下亲口允诺的……‘未来王妃’呢。”
“王妃”二字,她咬得极重,带着浓浓的讽刺和挑衅。
陆云姝袖中的手悄然握紧。沈清漪果然是冲着夜宴那场风波来的!她是在提醒自己“宁王妃”的身份,更是在提醒她与太子之间“不清不楚”的关系!用心何其险恶!
“沈小姐慎言。” 陆云姝的声音冷了下来,“殿下病重,御医束手。云姝在此,不过是奉旨侍疾,尽臣女本分。至于其他……” 她抬眼,目光平静却带着一丝锐利,直视沈清漪,“皆是捕风捉影的无稽之谈,沈小姐身为名门淑媛,当知祸从口出的道理,莫要妄议天家之事,徒惹是非。”
沈清漪被陆云姝这毫不客气的反驳噎了一下,脸上甜美的笑容差点挂不住。她眼中闪过一丝怨毒,随即又强笑道:“妹妹教训的是,是清漪失言了。只是……关心则乱嘛。” 她站起身,款步走向床边,目光落在太子灰败的脸上,带着一种虚假的悲悯,“殿下这般模样,真是……唉。看着就让人心疼。云姝妹妹日夜守候,想必更是心焦如焚。” 她说着,竟伸出手,似乎想去碰触太子的额头。
“沈小姐!” 陆云姝一个箭步上前,不着痕迹地挡在沈清漪和床榻之间,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阻止,“太医有令,殿下需绝对静养,忌生人惊扰。沈小姐的心意,殿下和云姝心领了。若无他事,还请沈小姐早些回府歇息吧。” 她直接下了逐客令。沈清漪的靠近,让她本能地感到不安和危险!
沈清漪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只剩下冰冷和恼怒。她盯着陆云姝,眼神如同毒蛇:“陆云姝,你这是在赶我走?”
“不敢。只是遵从太医嘱咐,一切以殿下龙体为重。” 陆云姝寸步不让,眼神沉静如水。
两人目光在空中激烈交锋,如同无形的刀剑碰撞,殿内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那两个监视的宫女如同背景,沉默地观察着这一切。
就在这时,沈清漪的目光忽然扫过陆云姝略显单薄的鬓发,眼中闪过一丝极其隐晦的恶毒光芒。她忽然抬手,飞快地从自己发髻上拔下一支镶嵌着碧玺的赤金点翠步摇!那步摇做工极为精巧,垂下的流苏末端,是一颗颗细小的、打磨光滑的彩色琉璃珠。
“哎呀!” 沈清漪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手中的步摇“不小心”脱手,直直地朝着陆云姝的面门飞去!同时,她脚下似乎被裙摆绊了一下,身体一个踉跄,竟朝着陆云姝和床榻的方向猛地撞了过来!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那支步摇来势虽不算凌厉,但角度刁钻!陆云姝下意识地侧身躲闪,同时伸手想要割开!
然而,沈清漪那看似意外的“踉跄”一撞,才是真正的杀招!她的目标根本不是陆云姝,而是——陆云姝身后床榻上毫无知觉的太子萧景宸!她撞来的方向,正是陆云姝躲避步摇后露出的、靠近太子头部的空档!她藏在宽大袖袍里的手,指缝间似乎夹着一点极其细微、几乎看不见的寒芒!
陆云姝的瞳孔骤然收缩!她瞬间明白了沈清漪的意图!她不是来探病!她是来灭口的!用这支“意外”飞出的步摇吸引注意,用“意外”的碰撞作为掩护,将致命的毒针或者毒粉,送入太子口中或鼻腔!
“你敢!” 陆云姝目眦欲裂,一股巨大的愤怒和恐惧瞬间冲垮了她的理智!她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的本能快过了意识!她放弃了格挡步摇,不顾一切地反身扑向沈清漪撞来的方向,用自己的身体死死地挡在了太子和沈清漪之间!同时,她那只原本要去格挡步摇的手,狠狠地向沈清漪撞来的身体推去!
“砰!”
“啊——!”
两声闷响和尖叫几乎同时响起!
陆云姝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冲力狠狠撞在自己肩头,痛得她闷哼一声,整个人被撞得向后倒去!后背重重撞在坚硬的床沿上,痛得她眼前发黑!
而沈清漪则被陆云姝情急之下那一推,推得失去平衡,惊叫一声,狼狈不堪地向后摔倒在地!手中的锦盒也脱手飞出,砸在地上,盒盖弹开,那支所谓的“百年老山参”滚落出来。
混乱中,谁也没有注意到,沈清漪发髻上那支被“意外”甩飞的赤金点翠步摇,并未落地。它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尖锐的簪尾,在混乱的气流和陆云姝情急推搡的力道作用下,竟然不偏不倚,“嗤”地一声轻响,深深刺入了陆云姝挡在太子身前、因撞击而抬起的左臂外侧!
一阵尖锐的刺痛瞬间传来!
“唔!” 陆云姝痛得倒吸一口冷气!
就在簪尖刺入皮肉的刹那——
“嗡!”
一股沉寂的、却带着强烈预警意味的灼热感,毫无征兆地从陆云姝心口深处猛然爆发!这一次,不再是磅礴的力量外泄,而是一种极其尖锐、极其灼烫的刺痛感!如同被烧红的钢针狠狠扎在心尖!伴随着这股灼痛的,是一股强烈的、带着腐朽和死亡气息的阴寒感,正顺着刺入手臂的簪尖,如同附骨之蛆般,试图侵入她的血脉!
毒!
这簪子上淬了剧毒!
沈清漪!她好狠的心!这根本就是一个连环毒计!无论是太子还是她陆云姝,谁被这毒簪伤到,都是死路一条!
剧烈的灼痛感和那股阴寒的死亡气息,让陆云姝瞬间冷汗淋漓,脸色惨白如纸!她猛地低头,看向自己左臂上那支兀自颤动的金簪!簪尾深深没入皮肉,伤口周围的皮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一层诡异的青黑色!
“陆小姐!”
“沈小姐!”
两个监视的宫女这才从震惊中反应过来,慌忙上前。一个去搀扶摔倒在地、发髻散乱、惊魂未定(或者说装得惊魂未定)的沈清漪。另一个则想去查看陆云姝的伤势。
“别碰我!” 陆云姝厉声喝止了那个想靠近她的宫女!她死死咬着下唇,强忍着心口和手臂双重的剧痛,以及那股疯狂肆虐的阴寒毒性!她知道,一旦宫女碰到簪子,或者发现她中毒,消息立刻就会传到皇帝耳中!等待她的,绝不会是救治,而是更深的猜忌和囚禁!甚至可能被当成毒害太子的同谋!
她必须自救!必须立刻逼出这剧毒!
巨大的危机感和求生欲,如同烈火般灼烧着她的意志!她不再试图压制,反而疯狂地、不顾一切地去呼唤心口那股灼热的力量!去刺激它!去引动它!去对抗这致命的阴寒!
“嗡——!”
仿佛感受到了主人濒死的危机和强烈的意志,心口那股沉寂的龙脉之力终于被彻底点燃!一股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灼热、都要汹涌的洪流,轰然爆发!瞬间冲向她左臂的伤口!
“呃啊——!” 陆云姝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那感觉,仿佛整条手臂都被扔进了熔岩之中!灼热与阴寒在她体内疯狂厮杀!她清晰地“看到”,一股带着神圣金色光芒的灼热洪流,如同愤怒的龙炎,正咆哮着冲向伤口处那团试图蔓延的、代表着腐朽与死亡的青黑色阴寒毒气!
两股力量在她纤细的手臂内激烈交锋、碰撞、湮灭!
剧痛如同潮水般冲击着她的神经,几乎让她昏厥!她死死咬住牙关,额头青筋暴跳,冷汗如同小溪般流淌下来,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陆云姝!你……你干什么?!” 被宫女搀扶起来的沈清漪,看着陆云姝痛苦扭曲、浑身颤抖的模样,看着她手臂上那支刺目的金簪和迅速蔓延又仿佛被无形力量遏制的青黑色,眼中终于闪过一丝真实的惊恐!她没想到陆云姝的反应会如此激烈,更没想到……她似乎真的在用什么诡异的方法对抗那见血封喉的剧毒!
那两个监视的宫女也惊呆了,看着陆云姝身上散发出的、越来越强烈的、令人心悸的灼热气息,感受着殿内陡然升高的温度,她们眼中充满了恐惧和难以置信!这……这是什么妖法?!
就在这混乱、惊骇、剧痛交织的生死关头——
“砰!!!”
偏殿紧闭的殿门,被人从外面用一股狂暴无比的力量,狠狠一脚踹开!
沉重的门板撞在墙壁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碎裂的木屑飞溅!
门外刺目的天光瞬间涌入昏暗的偏殿,勾勒出一个高大、挺拔、如同地狱魔神般的身影!
玄色蟒袍在逆光中翻飞,周身散发着足以冻结血液的恐怖戾气!
萧景辞!
他站在门口,深邃如寒潭的眼眸,瞬间扫过殿内的狼藉——扫过摔倒在地、狼狈不堪的沈清漪,扫过惊骇欲绝的宫女,最后,如同两道淬了火的利箭,死死钉在了那个靠在床沿、浑身浴血(冷汗浸透衣衫如同血染)、左臂上插着一支刺目金簪、脸色惨白如鬼、身体因巨大痛苦而不停颤抖的陆云姝身上!
他的目光,在触及她手臂上那支金簪和伤口处诡异翻腾的青黑色时,瞳孔骤然收缩!一股比万年寒冰更冷的杀意,混合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狂暴的怒意,瞬间席卷了整个偏殿!
“谁干的?!” 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如同地狱传来的咆哮,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毁天灭地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