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梧苑的黑暗依旧浓稠,但空气中弥漫的浓郁药香,如同无形的结界,将绝望死死挡在了外面。清心护脉丹的灼热暖流在陆云姝冰冷的四肢百骸中奔涌,强行点燃了濒临熄灭的生命之火。后背伤口被生肌续骨膏那奇异的清凉包裹,撕裂般的剧痛被抚平,只剩下一种沉重麻木的钝痛。玉髓灵液温润的气息滋养着受损的内腑。
她依旧蜷缩在冰冷的锦被里,意识却不再沉沦于黑暗深渊,而是在药力的托举下,于一片温暖的混沌中漂浮。身体的每一寸都在贪婪地汲取着药力带来的生机,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将她牢牢钉在床榻上,连抬起一根手指都无比艰难。
然而,心口的位置,却始终如同揣着一块滚烫的烙铁!那枚紧贴肌肤的蟠龙玉佩,此刻正散发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持续而滚烫的暖意!这暖意不再仅仅是驱散她体内的寒冷,更带着一种清晰无比的、如同擂鼓般沉重急促的律动!每一次律动,都传递来一股混杂着冰寒蚀骨剧痛和焚灭般灼热的狂暴气息!
萧景辞!他还活着!但他体内的寒毒……正在疯狂肆虐!那玉佩传递来的感知是如此混乱、狂暴、濒临崩溃!他像一座在冰火地狱中苦苦支撑、随时可能彻底崩塌的山岳!
药……秦铮送来的药,如同甘霖,将她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可另一端……那个为了给她送药而拼上性命的人……此刻正独自在那无间地狱中沉沦!
这个念头如同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陆云姝混沌的意识深处!强行将她从药力带来的温暖倦怠中狠狠拽出!
“呃……”一声压抑的痛哼从她干裂的唇间溢出。她猛地睁开眼!那双因失血过多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眸,在绝对的黑暗中,竟爆发出一种近乎燃烧的、骇人的亮光!
不能躺在这里!不能!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近乎蛮横的力量,瞬间压倒了身体的虚弱和剧痛!她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从锦被中撑起上半身!后背刚刚被药膏覆盖的伤口受到剧烈牵拉,瞬间传来一阵撕裂般的锐痛,温热的液体再次渗出,浸湿了包扎的布条!冷汗如同瀑布般从额角滚落,眼前金星乱冒,眩晕感如同潮水般袭来!
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浓重的血腥味,用这尖锐的痛楚强行对抗着眩晕和脱力。她摸索着,颤抖的手抓住了冰冷的床栏,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
黑暗中,她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后背的伤口,带来一阵阵钻心的痛楚。她艰难地挪动身体,一寸一寸,如同背负着千钧重担,挪向床沿。冰冷的空气包裹着她单薄的身体,让她不由自主地颤抖,但心口那枚玉佩传来的滚烫和那濒临崩溃的律动,如同鞭子般抽打着她的意志,让她不敢有丝毫停歇。
终于,她的双脚踩在了冰冷刺骨的地面上。那寒意如同无数钢针,瞬间刺透脚心,直冲头顶!她双腿一软,险些栽倒!她猛地扶住旁边的妆台,指尖触及冰冷的铜镜边缘,带来一丝清醒。
不能倒!绝对不能!
她喘息着,强撑着站直身体。目光在绝对的黑暗中艰难地搜寻着。借着心口玉佩散发出的、那微弱却执着的暖光,她依稀辨认出方向——那扇被秦铮一刀劈开的、通往自由也通往风雪地狱的巨大破洞!寒风裹挟着雪沫,正从那里源源不断地倒灌进来。
陆云姝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空气,拖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无比艰难地朝着那破洞挪去。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后背的伤口如同被反复撕扯,冷汗浸透了内衫,冰冷地贴在身上。但她眼中燃烧的火焰,却越来越炽烈。
终于,她来到了破洞边缘。狂暴的风雪如同冰刀,狠狠刮在她苍白如纸的脸上,瞬间留下数道细小的血痕。她眯起眼,望向外面——夜色深沉,风雪漫天,整个侯府笼罩在一片混沌的惨白之中,巡夜的号角声早已停歇,只有风声在凄厉地嘶吼。
她扶着冰冷的、断裂的木茬边缘,探头向下望去。下方是厚厚的积雪,距离地面大约一人多高。若是平日,这点高度对她来说不值一提,但此刻……
她没有丝毫犹豫。求生的意志和对另一个生命的牵念,压倒了所有的恐惧和虚弱。她深吸一口气,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身体向前一倾,朝着下方厚厚的积雪,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
“噗——!”
身体重重地砸进松软的积雪中,巨大的冲击力让她眼前骤然一黑,喉头一甜,一股腥甜涌上,又被她死死咽下!后背的伤口传来一阵剧烈的、几乎让她晕厥的震荡痛楚!冰冷的雪粉瞬间灌满了她的口鼻,呛得她剧烈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伤口,带来撕心裂肺的痛。
她挣扎着,如同陷入流沙的困兽,在冰冷的雪堆里奋力扑腾。终于,手脚并用,狼狈不堪地从雪坑里爬了出来。浑身沾满了冰冷的雪粉,单薄的衣衫瞬间被浸透,刺骨的寒冷让她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但她不敢停留!她甚至没有力气去拍打身上的雪,只是凭借着玉佩传来的、那越来越微弱、越来越混乱的濒死律动指引方向,跌跌撞撞地、朝着宸王府的方向,一头扎进了那吞噬一切的狂暴风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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宸王府。听涛轩。
书房内,烛火早已在之前的寒气爆发中熄灭了大半,仅剩的几支在角落里摇曳着微弱的光芒,如同垂死者最后的呼吸。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令人窒息的、深入骨髓的寒意。
萧景辞高大的身躯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下是碎裂的紫檀木屑和早已冻结成暗红色冰花的血迹。他身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散发着森森白气的冰霜,如同刚从万载冰窟中打捞出来的尸体。玄色锦袍被冰霜覆盖,硬如铁甲。眉发皆白,连浓密的睫毛上都凝结着细长的冰凌。他的身体依旧在无法控制地剧烈痉挛抽搐,每一次抽搐都伴随着骨骼摩擦的细微脆响,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碎裂开来。
心口的位置,那枚蟠龙玉佩依旧紧贴着,被一只覆盖着厚厚冰霜的手死死按着。玉佩上那两点朱砂散发着极其微弱、却异常顽强的淡金色光芒,如同冰封地狱中最后一点不灭的星火。正是这一点微弱的光芒和它传递出的、那丝丝缕缕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流,如同坚韧的丝线,死死吊住了他即将彻底沉沦的最后一线生机!
但这点联系,此刻正变得极其微弱、极其不稳定!玉佩的光芒明灭不定,传递来的暖流时断时续。萧景辞的呼吸微弱得几乎断绝,胸膛的起伏几近于无。覆盖在冰霜下的脸庞扭曲着,似乎在承受着无法想象的痛苦,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眸子紧闭着,眼睑下的眼球却在剧烈地、无意识地转动,仿佛在噩梦中徒劳地挣扎。
秦铮单膝跪在一旁,浑身紧绷如弓弦,双目赤红,死死地盯着主子胸口那点微弱的光芒。他不敢触碰,那恐怖的寒气足以冻结靠近的一切。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那点光芒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看着主子的生机如同指间流沙般飞速消逝!巨大的恐惧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巨蟒,死死缠绕着他的心脏,几乎要将他勒得窒息!
就在这令人绝望的窒息时刻——
“砰!”
书房紧闭的雕花木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面猛地撞开!沉重的门板砸在墙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凛冽的风雪如同找到了宣泄的洪流,瞬间倒灌而入!冰冷的气流卷着雪沫,瞬间冲散了室内浓重的血腥和寒意。
一道单薄得如同纸片般的身影,裹挟着满身的风雪和浓重的血腥味,踉跄着、几乎是翻滚着跌进了书房!她重重地摔倒在冰冷的地板上,溅起一片细碎的冰晶和雪粉。
“王……王爷……” 秦铮猛地回头,当看清那闯入者的模样时,瞳孔骤然收缩,失声惊呼!
是陆云姝!
她浑身湿透,沾满了泥泞和雪水,单薄的衣衫破烂不堪,冻得瑟瑟发抖,嘴唇乌紫,脸色惨白得没有一丝人色,如同刚从冰河里捞出来。湿透的乌发凌乱地贴在颊边,几缕发梢还凝结着冰珠。最触目惊心的是她的后背,虽然经过了包扎,但此刻那包扎的布条早已被血水浸透,隐隐透出暗红的血色!她趴伏在地上,身体因为寒冷和剧痛而剧烈地颤抖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散架。
但她那双眼睛!那双在惨白面容上睁开的眼睛!却亮得如同燃烧的星辰!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和执着!她的目光,穿透弥漫的风雪和冰冷的空气,死死地、精准地锁定了地板上那个蜷缩在冰霜中、生机几近断绝的身影——萧景辞!
“药……药……” 她喉咙里发出嘶哑破碎的音节,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因为脱力再次重重地摔倒在地。她甚至顾不上自己的狼狈和伤痛,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萧景辞的方向,一点一点、如同濒死的爬虫般,艰难地挪动过去!在冰冷的地板上,拖出一道混合着血水和暗红血痕的痕迹。
秦铮被这一幕彻底震撼!他看着那个在风雪中挣扎爬行、只为靠近主子的女子,看着她眼中那不顾生死的疯狂光芒,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敬意猛地冲上鼻尖!他瞬间明白了!是她的到来,是她不顾一切的靠近,才让王爷胸口那点玉佩的光芒,在刚才门被撞开的瞬间,极其明显地、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他不再有丝毫犹豫,一个箭步冲上前,小心翼翼地避开陆云姝背上触目惊心的伤口,用力将她搀扶起来。
陆云姝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靠在秦铮身上,她的目光却始终死死钉在萧景辞身上。她颤抖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自己同样冰冷刺骨的怀里,摸索着掏出一个小巧的玉瓶——正是秦铮之前送去的玄冰玉盒中的一支,里面装着剩余的玉髓灵液!
“给……给他……快……” 她的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的气息。
秦铮接过玉瓶,入手冰凉。他迅速拔开塞子,一股温润的药香瞬间逸散出来。他半跪在萧景辞身边,一手小心地托起主子覆盖着冰霜、沉重无比的头颅,另一手将玉瓶口凑近他紧咬的、覆盖着冰凌的唇边。
“王爷!张嘴!陆小姐送药来了!” 秦铮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混合着无尽的焦急。
或许是那温润的药香刺激,或许是陆云姝不顾一切的靠近带来的奇异感应,又或许是秦铮那声“陆小姐”的呼唤。萧景辞紧咬的牙关,极其艰难地、微微松开了一丝缝隙!
秦铮眼疾手快,立刻将玉瓶中的玉髓灵液小心翼翼地倾倒进去!
乳白色的温润灵液,顺着那微开的缝隙流入冰冷的口腔,滑过冻结的咽喉。
奇迹发生了!
那温润的灵液,如同投入冰封深潭的第一滴甘露。萧景辞覆盖着厚厚冰霜的身体,猛地一震!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模糊、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吞咽声!紧接着,一股微弱却真实的暖流,伴随着灵液的流入,瞬间在他冻结的喉间和心口处散开!
嗡——!
他心口紧贴的那枚玉佩,仿佛受到了巨大的滋养,那两点朱砂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明亮的淡金色光芒!光芒瞬间穿透覆盖的冰霜,如同一轮小小的太阳在他胸口点亮!一股远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强大的、带着勃勃生机的暖流,如同解冻的春江,汹涌澎湃地从玉佩中奔涌而出,瞬间冲入他冰封的四肢百骸!
“呃啊——!” 一声低沉沙哑、饱含着无尽痛苦的嘶吼,从萧景辞喉咙深处爆发出来!他覆盖着冰霜的身体剧烈地弓起、绷紧!如同被拉满的强弓!体表那层厚厚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冰霜,竟在这暖流的冲击下,发出细微的“咔咔”碎裂声!一道道细密的裂纹,如同蛛网般迅速蔓延开来!
秦铮看得目瞪口呆,又惊又喜!
陆云姝靠在秦铮身上,看着眼前这如同神迹般的一幕,看着那在冰霜碎裂中挣扎的身影,看着那双紧闭的、覆盖着冰凌的眼睫剧烈地颤动起来……一股巨大的疲惫混合着难以言喻的酸楚和释然,猛地席卷了她!她身体一软,再也支撑不住,眼前骤然一黑,意识彻底沉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只是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她似乎听到了一声极其模糊、却又带着一丝清醒痛苦的呼唤:
“……姝……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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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漫长而温暖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陆云姝的意识如同沉船般,艰难地从温暖的深海中缓缓上浮。身体沉重得如同灌了铅,但那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和撕裂般的剧痛已经消失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药力带来的暖意和疲惫的钝痛。后背的伤口依旧沉重麻木,但不再有那种火烧火燎的感觉。
她缓缓睁开眼。视线有些模糊,过了片刻才聚焦。
不是栖梧苑那令人窒息的绝对黑暗。也不是宸王府书房那冰冷肃杀的环境。
这是一间陌生的静室。陈设简洁雅致,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冽的松木香气,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身下的床榻柔软舒适,身上盖着厚实温暖的锦被。一盏造型古朴的青铜灯盏放在不远处的案几上,散发着柔和稳定的光芒,将室内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橘黄。
她……得救了?这里是……宸王府?
这个认知让她混沌的意识瞬间清醒了几分。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后背的伤口立刻传来一阵强烈的牵扯痛,让她忍不住闷哼出声。
“别动。”一个低沉沙哑、带着浓浓疲惫,却又无比熟悉的声音在床边响起。
陆云姝猛地侧过头。
萧景辞就坐在床边的圈椅里。
他身上披着一件厚重的玄色大氅,脸色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如同上好的白瓷,没有一丝血色。深邃的眼窝下是浓重的青黑色阴影,薄唇紧抿着,唇色淡得几乎看不见。他看起来极其疲惫,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耗尽生命的恶战,连坐着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也映照出他眼中尚未完全褪去的、如同劫后余生般的虚弱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但他就坐在那里。不再是冰封的雕像,而是活生生的人。那双曾经被冰寒白翳覆盖的眸子,此刻虽然布满了血丝,却恢复了深邃和清明,正一瞬不瞬地、沉沉地看着她。
“你……”陆云姝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干涩得厉害,“……你的毒……”
“暂时压下去了。”萧景辞的声音同样沙哑,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感。他微微动了动身体,大氅下似乎传来细微的、骨骼摩擦的声响,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显然身体依旧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和负担。“多亏了你的药……和你……”他顿了顿,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那双深邃的眸子却如同深潭,清晰地映出她狼狈的身影。
陆云姝沉默下来。劫后余生的庆幸,混杂着看到他脱离险境的释然,还有一丝不知如何面对的复杂情绪,在心头翻涌。她垂下眼睫,避开他那过于深沉的目光,低声道:“是秦铮……”
“我知道。”萧景辞打断她,声音低沉而肯定。“若非他拼死送药,若非你……”他再次停顿,目光落在她苍白瘦削、依旧带着鞭痕和冻伤的脸上,落在她包裹着厚厚布条的后背轮廓上,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剧烈地翻涌了一下,最终化为一片沉沉的暗色。“……若非你最后送来那口玉髓灵液,引动了玉佩生机……我此刻,已是一具冰尸。”
他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但那平淡之下,是千钧的重量和心照不宣的生死相托。
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青铜灯盏里灯芯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窗外,肆虐的风雪不知何时已经停歇。一轮清冷的圆月,如同巨大的冰盘,高悬在墨蓝色的天幕之上。皎洁的月光穿透窗棂上薄薄的云母片,如同水银般流淌进来,在地上投下清晰的窗格光影,也将室内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片清冷、寂静的银辉之中。
“为什么?”萧景辞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沉默。他微微前倾了身体,玄色大氅的阴影笼罩下来,那双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幽深的眸子,牢牢锁定了陆云姝,带着一种不容闪避的探究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困惑。“为什么不顾生死,也要来救我?仅仅因为……我让秦铮给你送了药?”
陆云姝的心猛地一跳。她抬起头,迎上他那双在月光下如同寒星般的眼睛。那眼神锐利,仿佛能穿透她的灵魂,直达内心最深处的秘密。她该如何回答?因为玉佩的感应?因为知道他因她而毒发?因为……她欠他一条命?还是因为……那些连她自己都尚未理清的、复杂难言的情愫?
就在她心绪纷乱、不知如何开口之际,萧景辞却忽然移开了目光。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靠回椅背,仿佛那个简单的动作都耗尽了他的力气。他抬起一只手,那手依旧苍白,指节分明,却不再覆盖冰霜。他慢慢地、一颗一颗地,解开了披在身上的玄色大氅系带。
厚重的、带着冷冽松香气息的大氅无声地滑落,堆积在他脚边的阴影里。
他里面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玄色丝质中衣。衣襟微微敞开,露出线条冷硬流畅的锁骨和小片紧实的胸膛。
然后,在陆云姝惊愕不解的目光中,他修长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缓慢,移到了自己中衣的襟口。
他的动作很慢,手指似乎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在揭开一个尘封多年、带着淋漓鲜血的伤疤。在清冷的月光下,他的指尖停留在襟口处,停顿了片刻。
然后,他猛地用力,向两边一扯!
“嗤啦——”
丝帛撕裂的声音在寂静的月光下格外刺耳!
单薄的丝质中衣被他粗暴地撕开,向两边褪去!
一幅足以让任何人触目惊心的景象,毫无保留地暴露在清冷的月光之下,也狠狠撞入了陆云姝骤然收缩的瞳孔!
萧景辞的上半身,肌肉线条紧实而流畅,充满了力量感。然而,在这完美的线条之上,却布满了纵横交错、深浅不一的疤痕!刀伤、箭创、鞭痕……如同无数条狰狞的毒蛇,盘踞在他苍白的肌肤上,无声地诉说着无数次浴血搏杀的残酷过往!
但最令人心颤的,是位于他左胸心口偏上的位置——一道极其诡异的掌印!
那掌印呈现出一种不祥的、仿佛被极寒冻结过的青黑色!边缘的肌肤如同被灼烧过般扭曲翻卷,形成一圈深紫色的、如同蜈蚣般凸起的狰狞疤痕!疤痕深深凹陷下去,仿佛连下面的肋骨都曾被震碎过!掌印的中心,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透明感,隐约可见其下青紫色的、如同被冻伤的血管脉络!即使隔着一段距离,陆云姝也能清晰地感受到从那道掌印疤痕上散发出来的、深入骨髓的阴寒怨毒之气!仿佛那不是一道伤疤,而是一个被强行封印在血肉之中的、来自九幽地狱的寒冰诅咒!
“冰魄掌……”陆云姝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如同梦呓般从唇间溢出。她死死地盯着那道掌印,前世关于萧景辞母族林氏惨案的零星记忆碎片瞬间涌入脑海!那个风雪夜,那场突如其来的“叛国”构陷,那场血腥的清洗……还有那道传闻中来自深宫、阴毒无比的掌法!
“认得?”萧景辞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紧的平静。他微微抬起下颌,月光清晰地勾勒出他侧脸冷硬的线条,也照亮了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沉淀了十几年、早已被岁月磨砺成冰的滔天恨意和刻骨悲凉!
“十三年前,腊月十七,京都大雪。”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如刀,带着冻结灵魂的寒意,在寂静的月光下缓缓铺开,“先帝病重,太子监国。一封‘通敌’密报,毫无征兆地呈于御前。证据确凿?呵……林氏满门忠烈,镇守北境数十载,功勋卓着,只因不肯依附新储,便成了必须拔除的眼中钉!”
“一夜之间……仅仅一夜!”萧景辞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痛楚,他放在膝上的手猛地攥紧,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手背上青筋暴突!“禁军围府!屠刀高举!我外公,我舅舅,我林家满门七十三口……无论妇孺老弱……尽数被屠戮于府邸之中!血……染红了整个林府的雪地!我娘……我娘为了护住我,将我藏于枯井……自己却被……”
他的声音哽住了,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眼中那冰封的恨意之下,是浓得化不开的、如同实质般的巨大悲痛!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仿佛带着血腥味,狠狠刺入肺腑。
“我眼睁睁看着她……看着那个自称奉旨查办、身着金吾卫统领服饰的人……一掌!就是这一掌!”他猛地指向自己心口那道狰狞的青黑掌印,指尖因为用力而深深陷入掌印边缘的疤痕之中,仿佛要将那深入骨髓的痛楚挖出来!“印在了我娘的后心!她……她连一声都没来得及发出……身体瞬间就被一层厚厚的冰霜覆盖……然后……碎裂开来……像……像被打碎的冰雕……”
他的声音彻底破碎,带着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哽咽。月光下,他苍白的脸上,一滴滚烫的液体,终于无法控制地顺着那冷硬的面颊轮廓,缓缓滑落,砸在冰冷的地板上,碎成几瓣晶莹的水光。
陆云姝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她看着眼前这个在月光下褪去所有冷硬伪装、露出最鲜血淋漓伤口的男人,看着他眼中那刻骨的恨意和无边的悲恸,前世关于林氏灭门惨案的模糊记载瞬间变得无比清晰、无比残酷!她仿佛看到了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看到了冲天而起的火光,听到了妇孺绝望的哭喊,看到了那个枯井中、年幼的萧景辞透过缝隙、目睹母亲被一掌化为冰雕碎裂的……人间地狱!
巨大的冲击让她浑身冰凉,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
萧景辞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的泪光已被强行压下,只剩下更加幽深、更加冰冷的恨意和一种近乎毁灭的疲惫。他缓缓拉起被撕开的中衣,遮住了那狰狞的掌印和满身的伤痕,动作缓慢而沉重,仿佛在重新披上一层坚硬冰冷的铠甲。
“这就是‘冰魄掌’。”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沙哑和平静,却比万载玄冰更加寒冷,“中者心脉冻结,血液凝滞,化为冰雕,死状凄惨。当年我虽年幼,被掌风余劲扫中,却也留下了这道永不磨灭的寒毒根源。这些年,焚天诀强行压制,如同抱薪救火,每一次发作,都如同在刀山火海与万丈冰渊之间反复煎熬……生不如死。”
他抬起眼,目光再次沉沉地落在陆云姝脸上,那双深邃的眸子在月光下如同寒潭,清晰地映出她泪流满面的倒影。
“陆云姝,”他叫她的名字,声音低沉而郑重,带着一种托付生死的沉重,“你救了我两次。一次在断崖风雪之下,一次……在今晚这生死之间。我的命,是你给的。”
他微微停顿,似乎在积攒力气,又似乎在斟酌词句。月光流淌在他苍白的脸上,映照出他眼中前所未有的认真和一种……近乎脆弱的坦诚。
“这寒毒……这深入骨髓、伴随我十几年的梦魇……”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需要你的帮助。帮我……找到解毒之法。帮我……找到当年那个施展冰魄掌、葬送我林氏满门的凶手!帮我……查清真相,洗雪沉冤!”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在寂静的月光下,如同最沉重的誓言,狠狠砸在陆云姝的心上。
陆云姝的泪水依旧在无声地滑落。她看着眼前这个褪去所有光环、只剩下累累伤痕和刻骨仇恨的男人,看着他眼中那不容错辩的信任和托付。前世陆家满门覆灭的惨剧,与眼前林氏的滔天冤案瞬间重叠!同样的构陷,同样的血腥,同样的……来自那高高在上的东宫!
一股同病相怜的悲怆,一种命运纠缠的宿命感,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想要抚平他所有伤痛的冲动,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的心!
所有的犹豫,所有的顾虑,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她抬起手,用袖子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动作牵扯到后背的伤口,带来一阵锐痛,却让她眼中的光芒更加坚定、更加明亮!她迎上萧景辞那双承载了太多沉重、此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的眸子,没有丝毫闪躲,声音虽然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足以碎裂金石的决绝和力量:
“好!”
一个字,如同惊雷,在寂静的月光下轰然炸响!
“我陆云姝在此立誓!穷尽此生之力,必助你解此寒毒!必助你……血债血偿!”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清冷的光辉笼罩着静室中的两人。一个坐在椅中,满身伤痕,眼中冰封的恨意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这掷地有声的誓言悄然触动、融化。一个坐在床边,脸色苍白,背脊挺直,眼中燃烧着不顾一切的火焰和一种……同生共死的决然。
窗棂上的光影,悄然移动了一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