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雪阁的雕花木门无声开启,浓重的血腥与焦臭如同挣脱牢笼的恶兽,瞬间涌入冰冷的回廊。门外,灰雁无头的尸体已被迅速清理,只余下深褐色、尚未完全凝固的血污,在青石板的地面上勾勒出令人心悸的轮廓,刺鼻的甜腥混合着皮肉焦糊的恶臭,依旧顽固地弥漫在空气中。
萧景辞踏出门槛,墨色常服的下摆扫过冰冷的石板,沾染上几不可察的暗色。他脸色依旧苍白,如同上好的冷玉,却已不见方才的摇摇欲坠。冰蓝色的眼眸深不见底,翻涌着沉寂的寒潭,所有的剧痛、虚弱和惊怒都被强行压下,只余下一种铁铸般的冰冷与决绝。那条曾被“火焚散”侵蚀的左臂,此刻裹着厚厚的绷带,被秦铮小心地用布带固定在他胸前,透出一种不容置疑的脆弱与威严并存的气息。
秦铮紧随其后,高大的身躯如同沉默的磐石,眼神锐利如鹰陨,警惕地扫视着回廊的每一个阴影角落。方才清理尸体的两名侍卫肃立两旁,手中紧握刀柄,气息沉凝。
“王爷,”秦铮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灰雁尸身上除了解药蜡丸,还搜出此物。”他双手呈上一个用素白丝帕包裹的物件。
萧景辞脚步未停,只微微侧目。
秦铮小心地揭开丝帕一角。里面赫然是一枚小巧玲珑的白玉佩佩。玉佩雕工极其精湛,却非祥瑞之形,而是一尾形态灵动、口衔莲花的鲤鱼。鱼眼处一点朱砂,红得刺目。
“衔珠鲤?” 萧景辞冰蓝色的瞳孔骤然一缩!这玉佩,他再熟悉不过!正是当年母妃林太妃贴身珍藏、后来在母妃薨逝后不翼而飞的那枚心爱之物!母妃生前常于佛堂静修,这玉佩便供奉在佛前!它怎会出现在一个太子死士的身上?!
一股混杂着狂怒、惊疑和彻骨寒意的风暴瞬间席卷萧景辞的胸腔!王府佛堂!母妃遗物!太子死士!这三者之间,被一条无形的、剧毒的线死死串联!
“佛堂!” 萧景辞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锋,斩断了回廊的死寂,“封锁所有出入口!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
“遵命!” 秦铮和侍卫齐声应诺,杀气凛然。
无需更多言语,萧景辞身形一转,不再走向处理庶务的前厅,而是朝着王府深处、那供奉着林太妃灵位的僻静佛堂,大步而去!脚步踏在冰冷的石板上,发出沉重而清晰的回响,每一步都踏在无形的谜团与杀机之上。
* * *
王府西隅,松柏环绕。
一方小小的佛堂,青瓦白墙,在冬日的萧瑟中显得格外清冷肃穆。檐角的铜铃在寒风中发出细微而空灵的轻响,檀香的气息丝丝缕缕地从门缝窗隙间逸散出来,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宁和。
然而此刻,这份宁和已被彻底打破。
佛堂的朱漆大门紧闭,但门前的石阶上,却倒伏着两名负责洒扫的粗使婆子。她们双目圆睁,脸色青紫,脖颈处一道细如发丝的血痕,显然是被高手瞬间割喉,连惨叫都未能发出。鲜血浸透了冰冷的石阶,与檀香的气息混合,形成一种诡异而恐怖的对比。
秦铮眼神一厉,打了个手势。身后两名侍卫如同鬼魅般散开,无声地占据了佛堂两侧的要位,长刀出鞘半寸,寒光隐现。
萧景辞看都未看地上的尸体,冰寒的目光如同实质,穿透紧闭的门扉。他停在门前,并未立刻闯入。左臂的剧痛依旧清晰,但他周身散发出的、属于北境宸王的森寒气场,却比这冬日的寒风更加刺骨。
“吱呀——”
沉重的木门被萧景辞用仅存的右手缓缓推开。一股更加浓郁的、混合着血腥味的檀香气扑面而来。
佛堂内光线昏暗。正中的佛龛上,供奉着一尊慈悲肃穆的鎏金佛像。佛像前,长明灯的火苗幽幽跳动。佛龛下方,是林太妃的灵位牌位,上面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显然已有些时日无人认真打理。灵位前摆放着几碟早已干瘪的供果,香炉里积着厚厚的香灰。
一切都显得陈旧、清冷,带着一种被遗忘的孤寂。
然而,就在这看似寻常的佛堂角落,一个身影正背对着门口,跪在蒲团上,对着林太妃的灵位,肩膀微微耸动,似乎在无声地啜泣。她穿着一身王府低等仆妇的灰布棉袄,头发花白,身形佝偻。
听到门开的声响,那身影猛地一颤,如同受惊的兔子,慌乱地转过身来。一张布满皱纹、涕泪横流的苍老面孔映入眼帘,眼中充满了惊恐和不知所措。正是负责看守佛堂多年的老仆妇,孙嬷嬷。
“王…王爷?!” 孙嬷嬷看清来人,吓得魂飞魄散,手脚并用地从蒲团上爬起,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咚”的闷响。“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啊!老奴…老奴什么都不知道!老奴只是…只是来给太妃娘娘上柱香…就发现…发现守门的刘婆子她们…” 她语无伦次,浑身抖如筛糠,浑浊的老泪混着鼻涕糊了满脸。
萧景辞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一寸寸扫过孙嬷嬷涕泪横流的脸、颤抖的身体、沾着灰尘和泪水的粗布衣袖。他并未说话,只是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进佛堂。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空间里回响,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孙嬷嬷的心尖上。
秦铮紧随而入,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瞬间扫过佛堂的每一个角落——供桌下、帷幔后、甚至那尊高大的佛像背后。除了瑟瑟发抖的孙嬷嬷,再无他人。
萧景辞停在孙嬷嬷面前,居高临下。冰寒的气息笼罩着跪伏在地的老妇。
“你方才,在哭什么?” 萧景辞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冰冷。
“老奴…老奴是哭太妃娘娘啊!” 孙嬷嬷抬起涕泪纵横的脸,声音嘶哑凄惶,“太妃娘娘当年待老奴恩重如山…可如今…如今灵前冷落,连香火都快断了…老奴心里难受…今日是太妃娘娘的冥诞,老奴想着偷偷来上炷香…谁知…谁知竟遇到这等祸事…” 她哭得情真意切,满是褶子的脸上写满了对旧主的哀思和对眼前惨状的恐惧。
“冥诞?” 萧景辞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冰蓝色的眼眸深处没有丝毫波澜,“本王竟不知,今日是母妃冥诞。”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锁链,锁在孙嬷嬷脸上,“你倒是记得清楚。”
孙嬷嬷的身体猛地一僵,哭声戛然而止,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慌乱:“老奴…老奴在佛堂多年,太妃娘娘的生辰忌日,都…都刻在心里了…”
“是吗?” 萧景辞不再看她,目光转向佛龛上林太妃的灵位牌位。那牌位蒙尘,供果干瘪,长明灯油将尽,处处透着凄凉。他缓缓抬起右手,冰冷的指尖拂过积着厚厚香灰的香炉边缘。
“母妃生前,最不喜蒙尘。” 他的声音很轻,仿佛自言自语,却让跪在地上的孙嬷嬷身体又是一颤。
萧景辞的指尖捻起一点香灰,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刻尺,一寸寸扫过佛龛的底座、灵位牌位的背面、甚至那尊鎏金佛像莲花座下的每一道细微纹路。
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佛像莲花座左侧,一个极其不起眼的、如同天然木纹般的细微凸起上。那凸起的位置、形态,与他记忆中母妃寝殿内一处隐秘机构,竟有七八分相似!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划过脑海!
他不再犹豫,右手食指灌注一丝微弱却精纯的内息,指尖带着试探,极其精准地按向那个细微的木纹凸起!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机括咬合声,在死寂的佛堂内骤然响起!
跪在地上的孙嬷嬷,浑浊的老眼中猛地爆射出难以置信的惊骇光芒!那张涕泪横流、写满恐惧和哀伤的老脸,在机括声响起的瞬间,如同被撕碎的画皮,所有的伪装瞬间崩塌!只剩下一种被戳穿最核心秘密的、极致的惊恐和…一丝狰狞!
就在机械声响起的刹那——
轰隆!
佛像莲花座下方,一块看似浑然一体的厚重石板,竟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幽暗洞口!一股陈腐的、带着尘土和纸张气息的阴风,瞬间从洞口中涌出!
与此同时!
“咻!咻!咻!”
三道细微却凌厉的破空之声,如同毒蛇吐信,毫无征兆地从佛堂顶部那绘着祥云仙鹤的藻井阴影处暴射而出!目标并非萧景辞,而是直取那个刚刚显露的幽暗洞口!是三支淬着幽蓝光芒、细如牛毛的毒针!显然是意图在密匣现世前将其毁掉!
“放肆!” 秦铮怒吼如雷,手中长刀瞬间化作一片寒光幕墙,精准地劈向那三枚毒针!叮叮叮三声脆响,毒针被尽数击飞,钉入一旁的梁柱,瞬间腐蚀出细小的黑点!
而就在秦铮挥刀格挡毒针的瞬间——
“动手!”
一声沙哑扭曲、如同金属摩擦的厉喝从佛堂角落的阴影里响起!
那个一直跪伏在地、瑟瑟发抖、涕泪横流的孙嬷嬷,如同被按下了某种开关,佝偻的身躯猛地弹起!动作快得完全不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妇!她灰布棉袄的袖口中,滑出两柄薄如蝉翼、淬着诡异绿芒的弧形短刃!那双浑浊的老眼此刻精光四射,充满了怨毒和决绝!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惨烈气势,合身扑向因开启机关而背对着她的萧景辞!短刃直刺后心!角度刁钻狠辣,显然是蓄谋已久的绝杀!
这才是真正的杀招!利用“孙嬷嬷”的身份和哀哭作为伪装,利用毒针吸引秦铮的注意,真正的刺客,就是这个看似最无害、最不可能的老仆妇!
“王爷小心!” 秦铮目眦欲裂,挥刀救援已然不及!
然而,背对着杀机的萧景辞,嘴角却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他仿佛背后生了眼睛!
就在那淬毒短刃即将触及他墨色常服的刹那,萧景辞并未转身,只是那条被布带固定着、看似毫无威胁的受伤左臂,猛地向后一甩!
包裹着厚厚绷带的手臂,如同一条沉重的钢鞭,带着呼啸的风声,精准无比地砸在“孙嬷嬷”持刃的手腕上!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清晰响起!
“呃啊——!” “孙嬷嬷”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手中的淬毒短刃脱手飞出!她脸上那精心伪装的老态和哀伤彻底扭曲,露出了下面一张虽然布满皱纹、却眼神狠戾的中年女子的真容!她眼中充满了惊骇欲绝,似乎完全没料到萧景辞重伤之下还能有如此精准狠辣的反击!
萧景辞这才缓缓转过身,冰蓝色的眼眸如同万年不化的玄冰,没有一丝温度地俯视着捂着手腕、痛苦蜷缩在地的刺客。他抬起右脚,厚重的鹿皮靴底,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地踩在了刺客的胸口!
“噗!”
刺客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肋骨断裂的声音清晰可闻!她眼中的狠戾迅速被死亡的恐惧取代。
“说。” 萧景辞的声音低沉冰冷,如同九幽寒风,“谁派你来的?密匣里,是什么?”
他脚下的力量在不断加重,刺客的胸腔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眼球因窒息而凸出。
就在刺客即将断气的瞬间,她怨毒地盯着萧景辞,喉咙里挤出最后几个破碎的音节:“太…子…殿…下…不…会…放…”
话音未落,她眼中最后一丝神采彻底熄灭,头一歪,气绝身亡。嘴角却残留着一抹诡异而怨毒的笑意。
佛堂内,死寂重新降临。
只有洞口涌出的阴风,带着陈腐的气息,轻轻拂动佛龛前将熄的长明灯火苗。那幽暗的洞口,如同恶魔张开的巨口,静待着探索者踏入。而洞口深处,一个古朴的紫檀木密匣,在昏暗中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