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杉”公寓。那是“乐园”中层以上管理人员的住所。
“走。”“渡客”没有任何废话,将另一套工装和身份扔给“艺术家”,自己则不知从哪又摸出一套穿上,瞬间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后勤工人模样。
老狗扔过来一个脏兮兮的工具箱,里面塞满了各种我叫不出名字的仪器和零件,沉甸甸的。“滚吧!别再回来了!老子这儿经不起你们这么折腾!”
没有道别。“渡客”率先推开维修铺的破门,融入了边缘区夜晚依旧喧嚣的街道。“艺术家”压低了下帽子,拎起工具箱跟上。我深吸一口气,压住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心脏,努力让自己走路的姿态看起来像个真正的、赶着去上夜班的维修工。
我们搭乘一辆噪音巨大的公共悬浮巴士,摇摇晃晃地离开边缘区,驶向上城区。窗外的景色从混乱破败逐渐变得整洁、有序、光鲜。巡逻的机械警察数量明显增多,无形的监控网络密度陡增。每一次身份扫描的光束掠过,我都感觉颈后的端口在微微发烫,生怕那伪造的密钥下一秒就被戳穿。
但“渡客”的准备显然超出了我的想象。所有扫描都安全通过。
在距离“银杉”公寓两个街区的地方,我们下了车。“渡客”打了个手势,我们分开行走,像互不相识的同事,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朝着目标迂回靠近。
“银杉”公寓楼是一座挺拔的银色建筑,在夜色中泛着冷冽的光。入口处的安保明显严密,不仅有机械警卫,还有真人保安,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进出的人。
“渡客”没有走正门。他\/她带着我们绕到建筑侧后方,找到一个不起眼的、标有“维护通道”的金属门。他\/她拿出身份牌在感应器上一刷,又接入了神经密钥。
绿灯亮起。
金属门无声滑开,露出后面向下延伸的、灯光昏暗的楼梯间。一股混合着消毒水和机器运行热风的空气涌出。
我们鱼贯而入。
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地下维护层。巨大的管道像扭曲的巨蟒盘踞在头顶,发出低沉的嗡鸣。空气中弥漫着热风、机油和一种奇怪的、过于洁净的化学品味。灯光昏暗,一眼望不到头。
这里安静得可怕,只有机器运行的噪音,反而更让人心头发毛。
“分头找。”“渡客”低声道,指了指两个方向,“保持频道清洁。有发现,不要轻举妄动,立刻通知。”
“艺术家”拎着工具箱,朝着左侧的管道深处走去,身影很快被阴影吞没。
“渡客”看了我一眼,指向右边一条堆放着一些备用零件的通道,然后他\/她自己则走向正前方那片最密集的机器阵列。
我咽了口唾沫,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借助微弱的痛感让自己保持清醒,然后小心翼翼地踏入了右边的通道。
这里更暗,堆放的杂物也更多。我努力放轻脚步,耳朵竖起来,捕捉着任何不寻常的声响。
只有嗡鸣声。
走了大概几十米,通道出现一个拐角。我刚拐过去,脚下突然踢到了什么软软的东西。
低头一看。
是一顶被丢弃的、带有“乐园”安全部队标识的战术头盔。上面沾满了粘稠的、半干涸的……蓝色液体?
不是血。安全部队的制式装备有防渗透层,就算受伤,血液也不会这么粘稠地沾在头盔外部。
我蹲下身,强忍着恶心,用手指沾了一点。
冰凉。带着一股极其微弱的、类似电路烧焦后的臭氧味,但又掺杂着一丝……难以形容的、属于生物的腥气。
这是什么?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
我抬起头,目光顺着通道向前搜寻。然后,我看到了一—在前面不远处的地面上,断断续续,滴落着同样的、发着微弱磷光的蓝色粘液痕迹!
痕迹一路延伸,指向通道侧面一个半开着门的设备间。
门牌上写着:——主环境调节泵组——重型设备——非授权勿入——
里面有微弱的、断续的……金属刮擦声?
还有……压抑的、痛苦的喘息?
我屏住呼吸,一点点挪到门边,小心翼翼地透过门缝向内望去。
里面空间很大,布满了巨大的、正在运行的泵组机器,噪音震耳欲聋。在机器投下的庞大阴影里,一个人影蜷缩在角落。
他背对着我,身上的黑色战术盔甲破损严重,多处撕裂,露出底下被蓝色粘液浸透的内衬。他的一条胳膊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另一只手死死抓着一个已经变形的能量手枪,枪口对着空无一人的前方,手指却在不断痉挛。
是“疤面”!
他还活着!但状态明显不对!他在发抖,不是因为疼痛,更像是一种极致的、无法控制的恐惧。
他似乎在对着空气,对着冰冷的机器,断断续续地、含混不清地嘶哑低语:
“……不……不要过来……我看不见了……我听不见了……”
“……代码……活的……它们钻进来了……”
“……救……救我……”
他在跟谁说话?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片空无一物的阴影——下一秒,我的血液几乎冻僵。
在那片阴影里,空气似乎……在微微扭曲。
像高温下的折射,但又不同。一种更……粘稠的扭曲。隐约能看到极淡的、不断变化的几何形状一闪而过,伴随着一种极其细微的、高频的嗡嗡声,几乎被泵组的噪音掩盖。
而那滴滴答答的蓝色粘液,正从“疤面”破损的盔甲里不断渗出,滴落在他脚下的地面上。
它们……钻进去了?
什么东西钻进去了?!
就在这时,“疤面”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猛地转过头!
他的脸——大半张脸都被那种蓝色的、半透明的粘液覆盖了!粘液之下,他的皮肤像是在融化,又像是在增生出某种怪异的、晶体般的结构!他那只没被粘液覆盖的眼睛,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里面充满了纯粹的、野兽般的恐惧和疯狂!
他的目光瞬间锁定了门缝后的我。
不是认出,是一种被惊扰后的、歇斯底里的反应。
他猛地抬起那只还能动的手,变形的能量手枪胡乱地指向我,扣动了扳机!
咻——!
一道扭曲的、不稳定的能量光束擦着门框射过,打在后面的金属壁上,烧熔出一个冒烟的小洞!
“滚开!滚开!你们这些怪物!”他嘶吼着,声音破裂不堪。
我吓得猛地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管道上。
几乎同时,耳机里传来“渡客”冰冷急促的声音:“位置?”
“主……主环境调节泵组间!他在这里!他疯了!他在攻击!”我语无伦次地对着内置麦克风低吼。
“待着别动!”“渡客”的命令短促有力。
泵组间内,“疤面”已经挣扎着站了起来,像个醉汉一样摇晃着,蓝色的粘液从他身上不断滴落。他那只疯狂的眼睛死死盯着门口,手枪再次抬起,能量线圈发出不稳定的嗡鸣。
就在他即将再次开枪的瞬间——
他身后的那片扭曲的阴影,突然凝固了!
紧接着,那阴影像是拥有了实体,猛地向前一扑!如同一张无形的、粘稠的网,瞬间将“疤面”整个人包裹了进去!
“疤面”的惨叫被掐断在喉咙里,只剩下一种令人牙酸的、被迅速消化吸收般的咯咯声。他手中的能量枪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的身体在那片“网”中剧烈地抽搐、萎缩……
蓝色的粘液如同沸腾般涌动。
然后,一切在几秒内停止了。
阴影褪去。
“疤面”消失了。
原地只剩下那套破损的、空空如也的战术盔甲,以及一滩更大面积的、正在微微蠕动、仿佛具有生命的……蓝色粘液。
粘液表面,缓缓浮现出一张模糊的、扭曲的、由粘液构成的——属于“疤面”的、充满极致痛苦的脸孔。
它……它把他……“吃”掉了?
我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连恐惧都暂时被这超越理解的一幕冻结了。
那滩粘液构成的“脸”,那双没有瞳孔的蓝色眼睛,缓缓地、缓缓地……
转向了我所在的方向。
一股冰冷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注视感,瞬间将我穿透。
它看到我了。
嗡——
那滩粘液猛地沸腾起来,如同活物般,朝着门口的方向,急速涌来!
那滩粘液——那张由“疤面”最后痛苦凝固成的、没有瞳孔的蓝色脸孔——沸腾着,无声地咆哮,朝着我汹涌扑来!它不是流动,是某种可怖的弹射,速度快得只剩下一条粘稠的蓝色曳影!
冰冷的、非人的注视感像实质的钉子,将我钉在原地。大脑在尖叫,身体却僵硬得如同冻土。
完了。
这个念头浮起的刹那——
砰!
我侧后方的通风管道栅格猛地从内部炸开!金属扭曲飞溅!
“渡客”如同鬼魅般从破口射出,速度快到视线无法捕捉!他\/她根本不是落地,而是像一颗炮弹,直接撞向那滩扑来的蓝色粘液!
没有闪避,没有试探。那只改造手五指贲张,手臂上暗沉的纹路瞬间亮到极致,不再是微光,而是某种灼目的、仿佛来自炼狱的暗红!
他\/她的手,没有丝毫犹豫,直接插进了那滩沸腾的、试图包裹上来的粘液中心!
嗤——!!!
一种极其刺耳、令人头皮发麻的腐蚀声猛地爆开!伴随着一种高频的、绝非人类或已知机械能发出的尖锐嘶鸣!
蓝色的粘液疯狂地翻滚、试图缠绕吞噬那只手,但接触到的瞬间,就像遇到了绝对的天敌,瞬间被蒸发、碳化!大股大股墨黑色的烟雾腾起,带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臭氧和某种有机物烧焦的恶臭!
“渡客”的身影在那弥漫的黑烟和沸腾的蓝液中被模糊,只有那只燃烧着暗红纹路的手臂,稳定、冷酷、精准地持续向下碾压!
粘液构成的“脸”发出无声的扭曲和惨叫,试图分裂、试图逃离,但那只手仿佛带着某种绝对的禁锢力场,将它死死摁在原地,暴力净化!
整个过程可能只有两三秒。
嘶鸣声戛然而止。
沸腾的粘液彻底消失,只剩下地面一小片焦黑的、冒着细微电火花的灼烧痕迹,以及空气中令人窒息的恶臭。
“渡客”缓缓直起身。他\/她的改造手上,暗红的纹路迅速黯淡下去,恢复成冰冷的哑光,指尖似乎还萦绕着一缕极淡的黑烟。他\/她看都没看地上的痕迹,冻土般的目光扫过空荡荡的盔甲,最后落在我身上。
我瘫软在地,靠着冰冷的管道,像离水的鱼一样大口喘息,冷汗早已浸透后背的工装。每一次呼吸都扯着肺部灼痛。
“艺……艺术家呢?”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安全。”“渡客”的声音依旧平稳,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拍死了一只虫子。他\/她走到那堆空盔甲前,蹲下身,毫不介意地在那粘液尚未完全干涸的领口内侧摸索着。
很快,他\/她扯下了一个小小的、被某种生物薄膜覆盖的存储芯片。薄膜已经被部分腐蚀,但芯片本身似乎完好。
“走。”“渡客”将芯片收起,没有任何多余的解释,转身就朝着我们来时的通道快步走去。
我连滚爬爬地跟上,双腿还在发软,不敢回头看那片焦黑的地面。
我们在地下迷宫般的维护层里快速穿行,很快找到了等在一个岔路口的“艺术家”。他脸色也有些发白,看到我们,明显松了口气,但没多问,只是默契地跟上。
“渡客”带着我们走了另一条更隐蔽的路线,七拐八绕,从一个堆满废弃滤网的出口,重新回到了地面。冰冷的夜风裹挟着上城区洁净却虚假的空气吹来,我却觉得无比珍贵。
一辆毫不起眼的灰色厢式悬浮车无声地滑到我们面前停下。“渡客”拉开车门,我们鱼贯而入。
车内没有任何标识,只有冰冷的金属座椅和闪烁的设备指示灯。“渡客”坐在前面,直接将那枚芯片插入了一个读取器。
屏幕上数据开始疯狂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