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
城市沉入一种电子设备休眠后的死寂,只有我的脑机接口皮层下,生物电流仍在无声奔流。这寂静被一道锐利的刺痛划开——一封邮件,以最高优先级的神经脉冲形式,直接凿进我的视觉皮层。
发件时间戳:2124年7月12日,凌晨3:00:01。
发件人:林振华。
我的血液似乎在那零点零一秒内凝冻了。林振华。我的祖父。2024年,死于弥漫性脑癌,葬礼那天阴雨绵绵,我十一岁,穿着过大的黑色西装,雨水顺着额发流进眼睛,又涩又疼。
一百年了。
邮件没有正文,只有一行扭曲癫狂、仿佛用数据流硬生生刮出来的字符,带着某种濒临崩溃的战栗:
“救命!他们把我变成了0和1的奴隶!”
视野右下角,那个代表祖父的、灰暗了整整一个世纪的头像,此刻疯狂闪烁,像一颗在数字墓穴里剧烈跳动的心脏。
我猛地从沉浸式座椅上弹起来,冰冷的接口线被扯得哗啦作响。生理指标监控器发出尖锐的警报,心率曲线飙成一座险峰。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的布料,黏腻地贴着皮肤。
幻觉?深度接口综合征引发的神经幻觉?我强迫自己深呼吸,调用基础诊断协议自检。反馈数据绿得刺眼,一切正常。健康得不能再健康。
但那封邮件还在那里。悬浮在我的私有数据空间里,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发件人标识符那复杂到令人头晕目眩的加密哈希值,与我芯片里存储的、祖父生前最后一份数字公证文件的签名,完全一致。
一个死了一百年的人。一封来自坟墓……不,来自某个更可怕之地的邮件。
0和1的奴隶?
寒意顺着脊椎爬升,牙关不受控制地磕碰。我颤抖着手指——真实的手指,并非神经操控的虚拟界面——试图触碰那闪烁的头像,试图找到一个回复的选项。
没有。灰色的。只有一行小字提示:发件地址无法解析,位于受限访问网络“永恒乐园(Eternal Eden)”深层结构。
永恒乐园。
那个名字像一颗投入冰水的烧红铁块,在我脑海里炸开沸腾的蒸汽。全球最大的意识上传托管服务,号称人类终极彼岸的虚拟天堂。只要支付天文数字的费用,或者签署那份充满法律陷阱的“贡献者协议”,就能将垂死之人的意识扫描、上传,在那片乐土中获得永生。
祖父去世那年,“永恒乐园”刚刚兴起,技术粗糙,争议滔天。他是最早一批签署者之一,几乎是怀着一种殉道者的狂热。我们全家都反对,但他只是摸着我的头,眼睛里有种我那时无法理解的光:“小澈,爷爷会去到另一个地方,看着你长大。”
他死后,初始版本的“乐园”经历数次崩溃和灾难性的数据重构,早期上传者的状态一直被列为“技术性隔离”,访问权限被无限期搁置。官方说辞永远是“为确保初始意识体的稳定性与完整性,暂不开放交互”。
一百年过去了。人们几乎忘了那些最早的“移民”。
可现在,这封邮件……
我调出权限最高的协议分析工具,那是我的工作——网络安全顾问,偶尔也为某些不愿透露姓名的客户干点游走灰色地带的私活。我的指尖在虚拟键盘上飞快移动,代码流如瀑布般倾泻。追踪,解析,突破一层层伪装节点和加密迷雾。
邮件携带的微量元数据像幽灵的足迹,断断续续,指向一个坐标。一个深藏在“永恒乐园”核心数据库之下的、未曾对任何外部访问者开放的阴影区域。官方地图上那里是一片空白,被称为“归档废墟”或“历史缓存区”,通常的解释是“废弃冗余数据存储单元,无价值”。
元数据里还嵌着别的东西。一段被极度压缩、几乎被擦除的异常信息流。
我调动所有算力,修复,放大。
不是语言。是一声哭嚎。扭曲、非人,裹挟着无尽的0和1的混沌风暴,但在那风暴的最中心,清晰地剥裂出一缕我刻在骨髓里的频率——祖父在一次家庭聚会上,教我唱那首老跑调的生日歌时,那独特的、带着笑意的颤音。
“爷爷……”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几乎是同时,我的操作触发了什么。那封邮件开始闪烁,变淡,元数据坐标像退潮般消失。官方系统日志里跳出一条冰冷的自动通知:「检测到异常数据包,疑似百年系统冗余错误触发,已执行清理。给您带来不便,敬请谅解。」
清理?他们想抹掉它!
想都没想,我动用了一个埋藏极深的权限后门——几年前帮“乐园”的一个高层处理棘手麻烦时,他塞给我的“万能钥匙”,声称能打开系统里百分之九十九的门,但严正警告过我,绝对不要尝试去碰最后那百分之一。
现在,我就是要撞那最后百分之一。
神经接入深度提升至临界点。世界褪去,肉身的感觉远去,我被抛入一片浩瀚无垠的数据宇宙。“永恒乐园”的金碧辉煌的外层在我脚下展开,无数光点代表着享乐中的意识体,欢愉、满足的情绪数据流汇成一片温暖的海洋。
但我逆流而下,朝着那片冰冷的、死寂的“归档废墟”疾坠。
穿过一层又一层冰冷的防火墙,绕过一个个伪装成系统维护提示的陷阱。访问日志里,我的非法入侵警报肯定已经亮成一片。快,必须再快!
“钥匙”起了作用,最深处一道无比厚重、铭刻着无数警告符文的数据屏障,在我面前无声滑开。
没有光。
没有虚拟天堂应有的任何美好景象。
只有……虚无。和噪音。
这里是数据的乱葬岗。破碎的代码像枯骨一样漂浮,扭曲的光影片段是无意义的记忆残渣。寒冷,一种穿透虚拟界面、直接冻结思维核心的寒冷。时间在这里似乎也死了,凝滞成一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胶质。
在这片废墟的中心,我“看”到了它。
一个极其微弱的、不断闪烁的光斑。它被无数粗粝的、蠕动的数据锁链缠绕、穿刺、撕扯。那些锁链由无数细小的、不断变化的算法符号构成,它们贪婪地吮吸着光斑的能量,每吮吸一口,光斑就黯淡一分,而锁链就变得更加凝实、更加狰狞。
光斑在挣扎。发出我听不见的哀鸣。它的形态在剧烈波动,偶尔能拼凑出一张模糊扭曲的人脸。
祖父的脸。
痛苦。极致的痛苦。还有无法言说的恐惧。
这就是永生?这就是天堂?
那些锁链……它们在蚕食他!它们在消化他的意识,他的记忆,他存在的一切!所谓的技术性隔离,所谓的稳定性维护,全是谎言!这片废墟,是一个牧场!我们这些至亲支付了天价费用,亲手把我们爱的人送进来,只是为了让他们变成……养料?
无法形容的愤怒和恶寒瞬间攫住了我。
我必须做点什么!记录,对,先记录下证据!
我调动记录协议,对准那惨烈的景象。
就在此时,一股无法抗拒的、庞大到令人绝望的力量猛地攥住了我的意识体。
我被粗暴地从深度接入状态弹了出来,甚至来不及感受到断线的眩晕。
砰!
后背重重砸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肺里的空气被挤得一干二净。眼前全是乱窜的金星,耳边是自己心脏疯狂擂鼓的轰鸣。
视野上方,十几个猩红的官方警告标志疯狂旋转。
「严重警告:检测到未授权访问核心禁区!」
「您的访问权限已被永久冻结。」
「安全部队已出动。请保持原地不动,配合调查。」
公寓楼下,传来了尖锐的、迅速逼近的磁悬浮引擎呼啸声。
完了。
我被发现了。
我瘫在冰冷的地上,大口喘着气,脑机接口断开的残留痛楚还在神经末梢跳跃。
那些警告标志像烙铁一样烫在我的视网膜上。
安全部队。
“乐园”的私兵,拥有系统内近乎无限的权限和系统外法律模糊地带的行动许可。他们不是警察,他们更像是……清道夫。专门处理各种“技术隐患”和“协议违规”。落他们手里,最好的结果是永久神经接入禁令,最坏的……没人知道,但流传的谣言足够让人做几辈子噩梦。
引擎的呼啸声已经在楼下刹停,尖锐得刮擦着耳膜。沉重的脚步声,不止一个,撞碎公寓楼下的寂静,快速逼近。
不能落在他们手里。那封邮件,那个坐标,祖父在数据锁链里挣扎的模样——他们就是为了这个来的。他们要把这一切抹掉,连带着我这个人,一起抹得干干净净。
动起来!林澈!动起来!
求生的本能像一针肾上腺素,猛地扎进我僵硬的四肢。我连滚带爬地翻身,手脚并用地扑向工作台。手指哆嗦得不像话,几乎握不住那块备用的物理存储盘。
插口!插口在哪?!眼睛因为恐惧和急切一片模糊。
找到了!
猛地插入,调用最高权限的局部备份协议——管不了那么多了,能备份多少是多少,特别是刚才那段记录!目标直接锁定那块物理盘。数据流无声咆哮着涌入,进度条疯了一样往前窜。
砰!砰!砰!
砸门声。不是用手,是用某种金属重物在撞击我的公寓门。门框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金属扭曲的声音令人牙酸。
“林澈!开门!‘永恒乐园’安全局!配合检查!”门外的声音电子合成过,冰冷强硬,没有一丝人类情绪。
检查?检查个屁!你们是来灭口的!
进度条……95%……96%……
心脏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冷汗滴进眼睛,又涩又疼。
轰——!
门被整个撞开了。碎片四溅。
两个穿着全黑战术盔甲、面部被完全遮挡的身影率先冲进来,能量武器的充电线圈发出幽蓝的微光,毫不迟疑地指向我。身后还有更多脚步声。
97%……98%……
“不许动!举起手!断开所有数据连接!”枪口稳稳对准我的头部。
99%……
我猛地抽出物理盘,几乎在同一瞬间,想也不想地反手将它狠狠拍进工作台侧面一个不起眼的缝隙里——那后面是我预留的一个小机关,一个磁力暗格。存储盘悄无声息地滑入隐藏的凹槽,外部严丝合缝。
100%。备份完成。证据安全了……暂时。
下一秒,巨大的力量把我狠狠掼在冰冷的操作台上,脸颊砸得生疼。手臂被粗暴地反扭到身后,冰冷的神经锁“咔哒”一声扣上,瞬间切断了我的脑机接口对所有外部网络的访问权限,只剩下基础的生理功能监测。
一个安全部队员粗暴地搜查我的身体,另一个开始疯狂地扫描、拷贝我工作台主脑里的一切数据。屏幕上的文件列表疯狂滚动。
“发现异常登录记录!深度访问日志指向核心禁区!”扫描的那个报告。
“数据源呢?刚才他备份了什么?”扭住我的那个厉声问,声音透过面罩,闷闷的。
“正在检索……系统记录显示……未、未发现任何新增本地存储或外部传输记录。”扫描者的声音里透出一丝困惑,“所有近期操作日志……也都被覆盖了。用的是……军方级的擦写协议。”
扭住我的队员顿了一下,手上的力道更重了,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你干了什么?数据在哪?!”
我咬着牙,把痛哼憋回去,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只是……只是常规系统维护……突然就被强制断线了……”
他根本不信。一把将我拽起来,推搡着转向那个看起来是小队长的人。
小队长没戴头盔,脸上有一道深刻的疤痕,从额角划到下颌,让他看起来像一头冰冷的掠食者。他根本没看那些屏幕,也没看我被清空的操作记录。他的眼睛,像两粒经过精密打磨的黑曜石,缓缓地扫视着整个房间,最后,定格在我刚才藏匿物理盘的那个工作台缝隙。
我的心脏骤停了一拍。
他一步一步走过去,战术靴底敲击地板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像丧钟一样敲响。
他伸出手指,在那道缝隙上轻轻划过,指尖沾起一点几乎看不见的金属碎屑——刚才我拍得太用力,存储盘边缘磕碰留下的一点痕迹。
他捻了捻手指,然后转向我,那双黑曜石一样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却让人从骨头缝里冒出寒气。
“搜。”他就说了这一个字。
完了。他们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