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的秋天总是来得突然。昨日还是暑气蒸腾,今日清晨推开窗,一阵凉风便裹挟着几片枯叶扑进聚宝斋的后院。许明远紧了紧身上的藏青色长衫,指尖还残留着昨夜那面铜镜的冰凉触感。
少爷,前头有人找。老仆福伯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打断了许明远的思绪。
知道了。他应了一声,将铜镜小心地包进一块红绸布里,锁进床头的檀木匣子。那铜镜是昨日傍晚从一个山西老客手里收来的,镜面斑驳,边缘有些许铜绿,背面却雕刻着繁复的纹路,正中两个篆字,周围环绕着些他从未见过的古怪符号。
许明远自小便在琉璃厂的古董堆里长大,父亲许世昌是北平城里数一数二的古董商,聚宝斋的招牌在琉璃厂挂了三十余年。他十岁能辨唐三彩真伪,十五岁通晓历代瓷器特征,如今二十有五,已是北平城里小有名气的小许先生。
前厅里站着个穿灰布长衫的中年人,手里捧着一个锦盒,见许明远出来,连忙上前作揖:小许先生,您给掌掌眼。
许明远示意对方坐下,接过锦盒打开,里面是一方青白玉印。他戴上白手套,取出放大镜仔细端详,手指轻抚过印面细微的刻痕。
明代中期的私印,玉质不错,可惜边角有磕碰。许明远放下放大镜,您想出手?
中年人搓着手:家里老母亲病了,急需用钱...
许明远在心里叹了口气,这样的故事他听得太多。乱世之中,多少传家宝就这样流落他手。他给了个公道的价钱,中年人千恩万谢地走了。
刚送走客人,店门又被推开。这次走进来的是一位年轻女子,约莫二十二三岁,一袭月白色旗袍,外罩浅灰色开司米披肩,乌黑的头发挽成一个简单的髻,只在耳畔垂下两缕微卷的发丝。她眉目如画,却带着几分英气,行走间步伐轻盈却稳健。
这位小姐,想看些什么?许明远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这样的女子在琉璃厂并不多见,多半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出来闲逛。
女子环顾四周,目光在货架上的各类古董上逡巡,最后落在许明远脸上:听闻贵店昨日收了一面古铜镜?
许明远心头一跳。铜镜昨日才入手,消息怎会传得如此之快?他面上不显,微笑道:小姐消息灵通。不知您对铜镜感兴趣?
女子从手袋中取出一张名片递来:苏雨桐,家父生前爱好收藏铜镜,我此次来北平,正是为了寻一面特殊的古镜。
许明远接过名片,上面烫金的苏公馆三个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苏家是上海有名的实业家族,他略有耳闻。
苏小姐远道而来,实在荣幸。只是...许明远斟酌着词句,那铜镜我刚入手,还未及仔细研究,暂时没有出手的打算。
苏雨桐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许先生不妨先听听我的报价?
许明远摇头:不是价钱的问题。我做古董这一行,有时候也讲究个缘分。那铜镜有些特别,我想多研究几日。
特别?苏雨桐的眼睛亮了起来,怎么个特别法?
许明远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正想搪塞过去,苏雨桐却突然从手袋中取出一张泛黄的照片推到他面前:是不是这样的铜镜?
照片上赫然是一面与他昨日所得几乎一模一样的铜镜,只是镜背的纹路似乎更为清晰。许明远心中震惊,面上却不动声色:苏小姐,这照片...
是我父亲二十年前拍的。苏雨桐的声音低了下来,这面铜镜原是我家祖传之物,二十年前在北平遗失。我找了整整三年,才打听到它可能流落到了琉璃厂。
许明远将照片推回去:即便如您所说,古董行有古董行的规矩。若这铜镜真是您家之物,也需有确凿证据...
镜背左下角有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字刻痕,苏雨桐打断他,是用特殊方法刻上去的,只有在特定角度的光线下才能看到。
许明远心头一震。昨夜他确实在铜镜背面发现了这样一个刻痕,当时还以为是年代久远造成的瑕疵。
许先生,苏雨桐的声音柔和下来,这面铜镜对我而言不仅是古董,更是家父的遗物。我愿意出双倍价钱赎回。
许明远沉吟片刻:这样吧,苏小姐。铜镜我确实收了,但需要再研究两日。三日后您再来,我一定给您一个答复。
苏雨桐盯着他看了几秒,突然微微一笑:好,那就三日后再见。她转身离去,背影挺拔如青竹。
待她走远,许明远立刻回到后院卧室,从木匣中取出铜镜。阳光下,铜镜背面的纹路仿佛活了过来,那些古怪的符号在光影变幻中呈现出立体的效果。他按照苏雨桐所说,将铜镜倾斜到特定角度,果然在左下角发现了一个极小的字。
奇怪...许明远喃喃自语。昨夜他将铜镜放在枕边,半梦半醒间似乎看到镜面泛出微光,还以为是月光反射。现在想来,那光似乎是从镜内透出的...
当晚,许明远将铜镜摆在书房的灯下,仔细研究那些符号。他翻遍了父亲留下的古籍,却找不到任何相似的文字。午夜时分,他疲惫地揉了揉眼睛,不经意间望向铜镜,突然浑身一僵——
镜中映出的不是他的脸,而是一个陌生的房间,一个中年男子正背对着镜子在书桌前写着什么。男子突然转身,镜面顿时泛起涟漪,影像消失了。
许明远猛地站起,差点打翻油灯。他深吸一口气,再次看向铜镜,这次只看到自己苍白的脸。
见鬼了...他喃喃道,却忍不住又一次望向铜镜。这次镜中浮现出一座江南园林,一个穿着旧式长衫的男子牵着个小女孩的手在园中漫步。那男子抬头望向镜面,眼神仿佛穿透时空与许明远对视——
许明远手一抖,铜镜一声掉在桌上。等他再拿起时,镜面又恢复了正常。
次日清晨,许明远顶着两个黑眼圈来到前厅。福伯惊讶地看着他:少爷,您这是...
没事,熬夜看了会儿书。许明远摆摆手,福伯,你去打听打听,上海苏家二十年前可有人在北平出过什么事?特别是关于一面铜镜的。
福伯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点头去了。
许明远刚坐下喝了口茶,店门又被推开。他抬头,却见不是客人,而是好友周子安——北平警察厅的探长。
稀客啊。许明远笑道,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周子安神色凝重地关上门:明远,你昨天是不是收了一面铜镜?
许明远心里一下:怎么,这铜镜还犯了法不成?
那倒不是。周子安压低声音,但你得小心那个来找你的苏小姐。
你跟踪我?许明远皱眉。
周子安摇头:我盯她三天了。这苏雨桐不简单,她前天刚到北平就去见了日本商人松本健一。
松本?许明远知道这个人,表面是做丝绸生意的日本商人,暗地里却四处搜罗中国古董,据说与日本军方有些关系。
更奇怪的是,周子安继续道,我查了上海苏家,二十年前确实丢过一面铜镜,但苏家老爷苏慕云是死在北平的,死因蹊跷,案子至今未破。
许明远心头一震:死在北平?
嗯,据说死前手里就攥着那面铜镜的一部分。周子安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明远,这镜子邪性,你最好...
话音未落,店门又被推开。两人同时转头,只见苏雨桐站在门口,阳光从她身后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修长的影子。
许先生,冒昧来访。她的目光在周子安身上停留了一瞬,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周子安起身,整了整警服:苏小姐,幸会。我是北平警察厅周子安。
苏雨桐微微一笑:周探长,久仰。她转向许明远,许先生,我今日来是想告诉你关于铜镜的一些事,或许能帮助你做决定。
许明远与周子安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道:苏小姐请讲。
苏雨桐看了看周子安:此事涉及家父私事...
周子安识趣地告辞:我还有公务,先走一步。明远,晚上老地方见。
待周子安离开,苏雨桐从手袋中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这是我父亲留下的日记,记载了铜镜的来历和...他死亡的真相。
许明远接过信封,却没有立即打开:苏小姐,恕我直言。周探长告诉我,你见过松本健一?
苏雨桐面色一变,随即恢复平静:许先生果然消息灵通。不错,我是见过松本,因为他手上有关于铜镜的线索。
什么线索?
松本的父亲二十年前也在北平,与我父亲的死...或许有关。苏雨桐的声音微微发颤,许先生,这铜镜名为见心镜,据传能照见人心隐秘。我父亲就是因为它而死的。
许明远想起昨夜所见异象,心跳加速:苏小姐,昨夜我...
他突然住口,因为透过窗户,他看到街对面站着两个穿黑衣的男子,正死死盯着聚宝斋的门口。
苏雨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色骤变:是松本的人!他们跟踪我!她一把抓住许明远的手,许先生,铜镜绝不能落到他们手里!那镜子...那镜子关系到一个重大秘密!
许明远当机立断:跟我来。他拉着苏雨桐快步走向后院,从卧室取出铜镜,我们得找个安全的地方。
两人从后门溜出,穿过几条小巷,最终躲进了一家茶馆的雅间。
现在,苏小姐,许明远将铜镜放在桌上,是时候告诉我全部真相了。
苏雨桐深吸一口气:这要从我祖父说起。他是清末官员,偶然得到这面铜镜,发现它能...显现人心最深处的秘密和欲望。有人用它来辨别忠奸,也有人因它家破人亡。
她轻轻抚过铜镜边缘:二十年前,父亲带它来北平参加一个古董展览,结识了日本学者佐藤——也就是松本健一的父亲。佐藤不知从何处得知铜镜的秘密,设计陷害父亲...
雅间外突然传来脚步声,接着是日语的低语。苏雨桐脸色煞白:他们找到我们了!
许明远迅速将铜镜裹好塞进怀里,推开窗户:从这儿走!
两人翻窗而出,落在茶馆后的小巷里。刚跑出几步,前方巷口就出现了两个黑衣人。许明远拉住苏雨桐转身往回跑,却发现另一头也有人堵截。
无路可走了。许明远低声道,将铜镜塞给苏雨桐,你拿着,我来引开他们。
不行!苏雨桐死死抓住他的手臂,我们一起冲出去!
就在黑衣人逼近的瞬间,巷子一侧的木门突然打开,一只苍老的手伸出来:快进来!
许明远不及多想,拉着苏雨桐闪进门内。门后是一位白发老者,正是琉璃厂最德高望重的古董鉴定大家周世昌。
周老!许明远惊讶道。
周世昌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领着他们穿过几间屋子,来到一个隐蔽的内室。等确认安全后,老人才开口:明远啊,这见心镜一出,我就知道麻烦要来了。
您知道这铜镜?许明远惊讶地问。
周世昌叹息一声:二十年前,苏慕云带着它来找我鉴定,我劝他尽快离开北平,可惜...老人看向苏雨桐,你长得真像你父亲。
苏雨桐眼眶泛红:周老先生,您知道我父亲是怎么死的?
周世昌摇头:我只知道与日本人有关。当时有个叫佐藤的日本学者,对铜镜表现出异常的兴趣。他转向许明远,这镜子确实有些古怪,据说能照见人心,甚至显现过去未来。但最危险的还不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