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吟湾。
昔日与世隔绝的宁静被彻底打破。斧凿声、锯木声、夯土声、号子声,混杂着海浪拍击礁石的永恒回响,在这环形山坳中奏响了一曲粗粝而充满生机的交响。
西侧缓坡上,一片临时搭建的木棚和帐篷营地已经初具规模。更靠近山崖的地方,几个巨大的木制船架雏形正在搭建,公输衍派来的工匠骨干与陈沧澜招募来的老船匠们,正围着图纸和木料激烈讨论,炭笔在木板上划出白色的痕迹。瀑布被简易的水渠引下,一部分供应营地饮用,一部分注入特意挖出的蓄水池,以备将来可能的船坞用水或消防。
但此刻,在靠近滩涂的一片相对开阔的硬地上,另一种声音更为引人注目——那是沉闷的击打声、粗重的喘息、严厉的呵斥,以及偶尔压抑不住的痛哼与呕吐声。
陈沧澜站在一块半人高的礁石上,海风吹动他花白的发须,却吹不散他脸上那副近乎冷酷的严肃。他眼前,五百名被选拔出来的“水师种子”,正经历着第一轮,也是最基础的“锻骨”洗礼。
这五百人成分复杂:有北疆军中自愿报名或被挑选出来的健卒,他们陆上或许是以一当十的好汉;有沈万三从沿海流民、破产渔民中招募来的青壮,他们熟悉海水,却未必懂得战斗与纪律;甚至还有少数因各种原因投奔北疆、略通水性的江湖客。年龄从十七八岁到三十出头不等,体格也参差不齐。
而现在,他们统一穿着简陋的、浸满汗水的粗布短打,大部分人脸色苍白,眼神茫然甚至带着痛苦。
“都给我听清楚了!”陈沧澜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海浪声,传入每个人耳中,“你们脚下站着的,是龙吟湾!你们将来要驰骋的,是比这里宽阔千万倍,也凶险千万倍的大海!海上搏杀,第一条,不是你的刀有多快,力气有多大,而是——你的骨头够不够硬,你的胃够不够稳!”
他指着不远处,几个刚刚结束“转笼”训练,正趴在地上剧烈干呕的士兵。“看见了吗?这才刚开始!这点风浪都经不住,到了真正的大海上,一个浪头就能让你们把肠子都吐出来,还打什么仗?当活靶子吗?”
所谓的“转笼”,是陈沧澜设计的简易抗眩晕装置——一根粗壮的木轴,两端架在木架上,中间固定一个可容纳一人的大藤笼。受训者被绑在笼中,由同伴奋力推动木轴,使其高速旋转。时间从最初的三十息,逐步增加。
这只是开始。旁边,另一组人正在齐老三和几名老渔民的监督下,进行“浪木”训练。几根长长的圆木,两端用绳索吊起,离地半尺,模拟船只甲板的晃动。士兵们被要求在上面行走、奔跑、转身,甚至手持木刀进行简单的格挡劈刺。不断有人摔下来,鼻青脸肿,但立刻就会被呵斥着爬上去,继续摇晃。
“平衡!找到你们身体的重心!想象你们站在颠簸的船头,脚下是涌动的海水,不是结实的土地!摔?摔一百次,一千次,也要摔会它!”齐老三的胶东口音吼起来格外有穿透力。
更远处,一些水性较好或来自沿海的士兵,正在相对平静的湾内浅水区进行强化水性训练。他们被要求负重(抱着石头)踩水、潜泳、在水下解开缠住的绳结、甚至模拟水下破坏敌船(对着系在浅水的木桩练习凿击动作)。冰冷的海水刺激着皮肤,体力消耗极快。
而来自北疆陆军的精锐们,此刻却大多在另一项训练中吃尽了苦头——爬桅杆(用临时竖起的、涂抹了油脂的粗木杆代替)和绳索操控。他们或许能轻松驾驭战马,挥舞长槊,但面对光滑晃动的木杆和复杂交错的绳索,却显得笨拙不堪。如何用脚索借力,如何在高处保持稳定,如何迅速收放帆索……这些看似简单的动作,对他们而言不亚于一场酷刑。
“你们以为上了船,就跟在平地上一样吗?”陈沧澜走到一个刚从“桅杆”上滑下来、摔得龇牙咧嘴的前骑兵面前,蹲下身,盯着他的眼睛,“在船上,每一个能站稳、能抓牢的地方,都是保命和杀敌的根本!不会爬桅了望,你就是瞎子!不会操控帆索,你就是废人!今天摔断腿,好过明天在海上被敌人射成刺猬,或者帆索断裂时被甩进海里喂鱼!”
那骑兵喘着粗气,脸上既有不服,也有羞愧,最终咬牙爬起来,再次冲向那根涂满油脂的木杆。
训练是残酷的,甚至可以说是残忍的。没有循序渐进的温柔,只有最粗暴、最直接的适应性打磨。陈沧澜信奉一点:海上生存与战斗的本能,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用最激烈的方式“烙”进这些人的身体和意识里。慈不掌兵,尤其是在打造一支从零开始、时间紧迫的新水师时。
营地的角落,临时搭建的“医护棚”里,已经躺了十几个人。有眩晕过度虚脱的,有摔伤扭伤的,有被海水呛到或体温过低的。随队的北疆医官(来自百家学宫医学堂)忙碌着,药草的气味与血腥味、汗臭味混合在一起。
赵千钧派来的副将看着这景象,眉头微皱,对陈沧澜低声道:“陈总管,是否……太急了些?损伤恐过大。”
陈沧澜目光依旧盯着训练场,声音冰冷:“赵将军既然将此事交给我,便是信任我的方法。水师不同陆军,海上接敌,往往瞬息生死。若连这些基础关都过不去,将来拉到海上,便是害人害己。现在多流汗,多流血,好过将来在战场上全军覆没,葬身鱼腹。受不了的,可以退出,回陆军去,绝不强留。但留下的,就必须达到我的标准!”
副将默然。他知道陈沧澜说的有道理。北疆陆军能有今日之强,同样经历了严苛乃至残酷的训练。只是这水师的训练方式,确实格外折磨人。
一天的训练在夕阳西下时结束。五百人,几乎人人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又在地上滚过泥潭。精疲力竭,浑身酸痛,许多人连走回营棚的力气都没有,直接瘫倒在训练场边。
伙食是充足的,甚至比陆军标准更好——有鱼,有额外的盐分补充,有驱寒的姜汤。陈沧澜明白,巨大的消耗必须有足够的营养支撑。
夜晚,营地里此起彼伏的是痛苦的呻吟和沉沉的鼾声。但也有人在昏暗的油灯下,偷偷用布条缠磨破的手掌,或者低声交流着白天训练的心得。
“妈的,那转笼……真不是人受的……”
“比转笼更难受的是浪木,我到现在都觉得地在晃……”
“我们还算好的,你看那些旱鸭子爬杆子,笑死……”
“笑个屁,明天就轮到我们练接舷战了,听说陈老头亲自教,那木刀抽在身上可疼……”
而在营地边缘,陈沧澜的帐篷里,灯火还亮着。他面前摊开着名册,上面已经有十几个名字被划上了淡淡的记号——那是今天主动退出或伤势过重、医官建议淘汰的人。他面无表情地划去,又在另几个名字旁做了标记,那是表现突出或有潜质值得重点关注的对象。
齐老三端着一碗热汤进来:“陈头儿,歇会儿吧。第一天,能坚持下来这么多,已经不错了。”
陈沧澜接过汤碗,喝了一口,热流驱散了些许疲惫。“不错?差得远。”他摇摇头,“这只是开始,筋骨还没活动开。接下来,还有操帆、划桨、旗语、水文辨识、接舷战技、火器(弓弩)在晃动平台上的使用……每一项,都要把他们骨头里的懒筋和陆地上的习惯,彻底磨掉,打上大海的烙印。”
他望向帐篷外漆黑的夜空,听着隐约的海浪声。“时间不等人啊,老三。王爷在等,海寇在嚣张,朝廷的眼睛恐怕也快瞟过来了。我们必须快,再快一点。这五百人,是种子,也是火种。我要用最烈的火,最短的时间,把他们锻造成型。哪怕……过程痛苦些。”
齐老三叹了口气,没再说话。他理解陈沧澜的急迫和坚持。大海不会对任何人宽容,训练场上多一分严苛,战场上或许就能多一分生机。
龙吟湾的夜色中,除了海浪与虫鸣,又多了这些未来水手们沉沉的呼吸与梦呓。他们的身体在疼痛中沉睡,而某种属于海洋战士的坚韧与本能,正在这痛苦的“锻骨”过程中,悄然滋生。
骨头,要一根根打断、重塑,才能适应那无垠的、充满力量与危险的蓝色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