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的灯光很亮,将父亲脸上纵横的泪痕照得一清二楚。
那张曾经在沪城商界叱咤风云、永远沉稳如山的脸,此刻却布满了属于一个普通老人的脆弱。
他说,不要让他像个傻子一样等。
他说,他只想见女儿最后一面,哪怕是一捧骨灰。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再一寸寸收紧。剧烈的疼痛从胸口炸开,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错了。
她错得离谱。
她以为只要自己什么都不说,就能为家人撑起一片晴空。可她忘了,她的父亲是秦建国。
那个一手将秦家从战火纷飞的旧时代带入新中国,又在公私合营的浪潮中保全家业,甚至远渡重洋开辟新天地的男人。他怎么可能看不穿她那些拙劣的谎言?
父女连心。
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她心头滴下的一滴血,他怎么可能感受不到?
“爸……”
一声哽咽从喉间溢出。
秦水烟再也站不住了。她快步走过去,从背后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了那个趴在桌上哭泣的男人。
曾经那么高大强壮的脊梁,如今蜷缩成一团,瘦削的肩胛骨硌得她生疼。她将脸埋在父亲的背上,滚烫的泪水决堤而出,瞬间浸湿了他身上那件灰色的中山装。
“对不起……爸爸,对不起……”
“是女儿的错,我以后再也不瞒着您了……我什么都告诉您……”
她语无伦次地道歉,除了这几个字,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她只想用尽全身的力气抱住他,仿佛这样就能将他破碎的心一点点黏合起来。
秦建国没有回头。他任由女儿抱着,哭声在书房里回荡了许久许久,才渐渐平息下去。
当最后一声哽咽消失在空气里,他那剧烈起伏的后背也慢慢恢复了平稳。他抬起一只手,在女儿的手臂上轻轻拍了拍,示意她松开。
秦水烟听话地松开了手。
秦建国缓缓直起身子,转过那张真皮座椅。他没有看她,只是低着头,又从纸巾盒里抽出几张纸,用力擦拭着脸上的泪痕。
“人老了,不中用了。”他声音沙哑,试图用一句自嘲来掩饰方才的失态,“让烟烟你见笑了。”
“没有。”秦水烟摇了摇头,走到他对面,蹲下身,仰起那张同样泪痕斑驳的小脸。
“是女儿不好,让爸爸担心了。”
秦建国擦拭的动作停了下来。他丢掉湿透的纸巾,终于抬起眼,看向蹲在自己膝前的女儿。
“那你能告诉爸爸,”他看着她的眼睛,“你现在,到底在做什么吗?”
秦水烟的呼吸微微一滞。
她知道,保密条例是铁律。她现在所从事的一切,都属于国家最高机密。别说是对家人,就算是面对组织的审查,很多核心内容也需要相应的权限才能知晓。
可是……
她看着父亲眼底那片恐惧与担忧,看着他仿佛又苍老了十岁的容颜。
那些冰冷的条例,在这一刻,忽然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她不能再让他活在无尽的猜测与恐慌之中了。
几秒钟的犹豫过后,秦水烟缓缓地点了点头。
她站起身,拉过旁边的一张椅子,在秦建国的对面坐了下来。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张宽大的红木办公桌。
“爸爸,我这五年在美国,不是单纯的留学。我主攻的方向,是计算机编程,网络架构和信息安全。”
“计算机?”秦建国皱起了眉。这个词汇对他而言,还停留在报纸上偶尔提及的、那种占据一整间屋子的庞然大物的概念上。
“对。”秦水烟解释道,“它会是未来。按照时代发展的趋势,国与国之间的竞争,很快将不再局限于传统的军事和经济领域。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会在一个新的战场上打响。那就是计算机网络和信息战。”
她的眼神深远,仿佛已经看到了几十年后的未来。
“在这个战场上,谁掌握了最先进的计算机技术,谁就掌握了主动权。它可以让我们的国防固若金汤,也可以让敌人的指挥系统瞬间瘫痪。而聂所长的研究所,就是国家为了应对这场未来的战争,提前部署的最重要的一枚棋子。我们正在执行的计划,内部代号‘天盾’。”
“天盾?”
“是的,天盾。”秦水烟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我们的目标,是在境外敌对势力对我们形成技术封锁和网络攻击之前,抢先搭建起属于我们中国自己的第一代国家级网络安全防御系统。这个系统一旦建成,就像是为我们国家的整个信息疆域,撑起了一面坚不可摧的盾牌。到那时,我们就可以有力地反击任何形式的网络入侵和信息窃取。”
她将“天盾”计划的宏伟蓝图,用最通俗易懂的语言,一点点地,为父亲描绘出来。
书房里安静极了。
秦建国静静地听着,一个字也没有落下。他看着女儿的脸,看着她那双明亮的眼眸里闪烁着的、他从未见过的光芒。那是一种属于信仰和理想的光,坚定、炽热,足以燃烧一切。
从女儿的言语之中,他仿佛触摸到了一个遥远而又神秘的将来。
在那片未来的图景里,有无数的数据洪流在无形的网络中奔腾,有代码构建的坚固长城拔地而起,有一个伟大而强盛的祖国,正以一种他无法想象的姿态,昂首屹立于世界之林。
那样的未来,太遥远了。
可能他这一辈子,都看不到了。
可是,他的女儿,他那个从小捧在掌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宝贝女儿,正身处这股伟大浪潮的最中心。
她是这宏伟蓝图的绘制者之一。
一股难以言喻的自豪感,猛地冲上心头,几乎要将他的胸膛涨裂。这是他的女儿啊!他秦建国的女儿!
可紧随其后的,是更加排山倒海的难过与心痛。
他为女儿正在从事的伟大事业而骄傲,却也为这份伟大背后隐藏的万丈深渊而恐惧。他帮不了她分毫,甚至连一句“注意安全”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她独自一人走进那片危机四伏、豺狼环伺的黑暗森林。
那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比任何商业上的失败,都更让他感到挫败。
秦建国放在膝上的双手,不知不觉间已经攥成了拳。他沉默了许久,才从那宏大的未来图景中抽离出来,将目光重新聚焦在女儿身上,聚焦在那个最让他心惊胆战的问题上。
“那……这两个月,”他的声音干涩,“你……出什么事了?”
一句话,让书房里刚刚升起的激昂与壮阔,瞬间冷却下来。
秦水烟眼底的光,一下子安静了下去。
她看着父亲那双写满了探寻的眼睛,沉默了片刻。然后,她伸出手,越过宽大的桌面,握住了父亲那只冰凉僵硬的手。
她的手心温暖而干燥。
“爸爸,”她轻轻开口,“不要问了。”
她凝视着他,清晰地说道:“我现在,不是平平安安地回来见您了吗?这就够了。”
秦建国一听,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看着女儿平静无波的脸,看着她紧紧握着自己的那双手,目光最终,还是不受控制地,落在了她那光洁如玉的脖颈上。
灯光下,那道已经愈合的、淡粉色的疤痕,若隐若现。
像一道狰狞的烙印,狠狠地烫在了他的心上。
女儿不说。
可他,却在这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他明白了为什么那两个身居要职的儿子会突然一起回家看他;明白了为什么聂云昭在电话里的声音总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更明白了,自己心中那股盘踞了两个月、挥之不去的恐惧预感,从何而来。
他的女儿,真的遇到危险了。
她真的,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是九死一生,才捡回了一条命,回来见他。
一股迟来的寒意,从秦建国的尾椎骨猛地窜起,瞬间席卷全身。他的牙关开始控制不住地打战,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眼泪,再一次汹涌地涌了上来,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知道,女儿不说,是不想让他担心。
这一次,她回来了。
那下一次呢?
下一次,她还能有这样的好运气吗?
秦建国不敢再想下去。
他怕自己只要再多想一秒,就会彻底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