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阿梅一听“秦水烟”三个字,原本还有些睡眼惺忪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顿时喜上眉梢。
“哎哟!是烟烟来了啊!”
“快,快让她进来坐!”
夏阿梅的反应,完全出乎了叶红菱的意料。
她搀扶着夏阿梅,慢慢地从里屋走了出来。
秦水烟也已经站起了身。
她脸上挂着乖巧的微笑,几步迎了上去,亲热地喊道:
“夏奶奶。”
“烟烟!”夏阿梅乐呵呵地挣开叶红菱的手,反过来拉住了秦水烟的手,亲昵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我的乖乖,这么大的雪,你怎么跑来了?快坐下烤烤火,瞧这小脸冻的。”
秦水烟顺势扶着夏阿梅在炉火边的椅子上坐下,自己则在她旁边蹲了下来,仰着头,看着老人。
“好久不见了,夏奶奶,我来看看您和万爷爷。”
“我们都好着呢,”夏阿梅笑得合不拢嘴,目光慈爱地打量着她,“眼瞅着都快过年了,你怎么没回家去啊?今年要留在这边过年吗?”
秦水烟眼睫微微垂下,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
她的声音,也随之轻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嗯。我妈爸都不在了,家里就两个弟弟,现在也都在附近的部队里当兵,回不回家,都一样。”
“这样啊……”
夏阿梅一听,脸上的笑容顿时化作了心疼。
她怜惜地握紧了秦水烟的手,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里,满是疼爱。
“苦了你了,好孩子。”
“那要不……过年的时候,你上我们家来,跟我们一起吃个年夜饭吧?啊?就这么说定了!”
秦水烟抬起头,脸上重新绽开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也行啊。”
她笑得眉眼弯弯,像一只讨喜的小狐狸。
“不过也说不准,万一到时候部队放假,我也可能去部队里,跟我那两个不省心的弟弟一起过。”
“那也行,那也行,”夏阿梅连声说道,“只要不是一个人冷冷清清地过年就行。”
叶红菱站在一旁,看着秦水烟和夏阿梅你一言我一语,聊得热火朝天,亲热得就像一家人。
自己反倒像个局促不安的外人,插不进一句话。
一种被忽视的、酸溜溜的感觉,从心底里慢慢地冒了出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前,强行挤出一个笑容,插话道:
“夏奶奶,这位秦知青是……?”
夏阿梅这才如梦初醒,一拍自己的脑门。
“哎哟,你看我这记性,光顾着说话了。”
她拉过叶红菱的手,对她介绍道:
“红菱啊,这位是秦水烟,和平村的知青。”
夏阿梅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感激。
“也是你万爷爷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
叶红菱的瞳孔,猛地一缩。
她难以置信地看向秦水烟。
秦水烟对她微微一笑。
夏阿梅又转过头,拉着秦水烟的手,对她介绍叶红菱。
“烟烟,这是叶红菱,是隔壁奉贤村的知青,前段时间刚来的。”
“这不是天冷了,我和你万爷爷年纪大了,炮制药材的活儿有点忙不过来嘛。大队里看我们困难,就把她分配过来,帮我们打打下手,处理处理药材。”
像他们这些赤脚医生的家庭,有时候药材不够用,大队里空闲了,村里会分点知青过来帮忙炮制,也能给她们算点工分。活儿不重,算是个轻省差事,不少知青都乐意来。 秦水烟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笑容始终未变。
等夏阿梅说完,她便向前迈了一小步,目光温和地看向叶红菱。
她主动伸出了手。
“你好,叶红菱同志。”
“我叫秦水烟。”
那只手,莹白如玉,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透着健康的淡粉色。
叶红菱收敛起心神,伸出手,跟秦水烟短暂的握了一下。
“你好。”
就在这时——
“吱呀——”一声。
院子的大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了。
紧接着,一个少年清朗又兴奋的声音,裹挟着漫天的风雪,闯了进来。
“默哥!我跟你说,这只兔子可肥了!刚才在套子里还活蹦乱跳的,一棍子下去就……”
是顾明远的声音!
叶红菱整个人像是被按下了什么开关,瞬间就活了过来。
她的眼睛,“唰”地一下亮了,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喜上眉梢。
默哥回来了!
她几乎是想也没想,提着脚就往门口跑去。
“默哥!万爷爷!你们回来了!”
她一把拉开堂屋的木门,带着满脸欣喜的笑容,迎了上去。
一股夹杂着雪粒的寒风,猛地倒灌进来,吹得屋里的煤油灯火苗一阵剧烈摇晃。
秦水烟下意识地眯了眯眼,她扶着夏阿梅,也慢慢地走到了门口。
门外的景象,瞬间映入眼帘。
白雪皑皑,天地间一片苍茫。
许默高大的身影,就站在院子中央。
他背着一个沉甸甸的竹筐,上面盖着蓑衣,黑色的棉袄肩头和头顶上,都落了厚厚的一层白雪,像是顶着个雪盖子。
顾明远正搀扶着万医生,老爷子冻得胡子眉毛都结了霜,却精神矍铄,正呵呵地笑着。
他们身后,还跟着胖子、猴子和其他几个半大小子。
每个人都背着竹篓,身上脸上全是雪,却不见丝毫疲态。
少年人年轻气盛,身上仿佛有烧不完的火。
叶红菱已经殷勤地迎了上去。
她的小脸被寒风吹得通红,却毫不在意,径直跑到许默面前,仰着头,眼里的光几乎要溢出来。
她伸手,就要去帮许默解开背上那个沉重的竹筐。
“默哥,外面冷,快进来!我烧了热茶,你赶紧进去喝一口暖暖身子!”
“烟烟来了啊。”
万医生眼尖,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门口,搀扶着自己老伴的秦水烟。
他笑着,朗声打了个招呼。
许默正在低头拍打身上的落雪,听到万医生的声音,动作微微一顿。
他抬起头,顺着万医生的视线,朝门口望了过去。
只一眼。
他的目光,就牢牢地定住了。
风雪里,她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站着。
没有像叶红菱那样急切地冲出来,也没有大声地嘘寒问暖。
她只是扶着夏阿梅,唇角带着一抹浅淡的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屋里昏黄的灯光,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她那张明艳的脸,在漫天风雪的映衬下,愈发显得轮廓分明。
红润的唇,黑如点漆的双目。
鲜明得,像是一幅浓墨重彩的画,狠狠地撞进了他的眼底。
许默的动作,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
顾明远也看见了秦水烟。
他先是看了一眼正围着许默团团转,一脸殷勤的叶红菱。
又看了一眼自家老大那直勾勾的眼神。
他心里“嘿”了一声,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顾明远抬起手,用胳膊肘不轻不重地推了许默一把。
“老大,看什么呢?水烟姐来了!”
“这些药材,我跟兄弟们搬进去就行了!你赶紧去看看水烟姐啊,她肯定是专门来找你的!”
他又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说道:
“这雪下得跟倒下来似的,我看水烟姐头发上的雪都还没化呢,你快去看看,人有没有冻着。”
许默被他推得一个踉跄,高大的身子晃了晃。
他有些不自在地抬手,胡乱地扒了扒自己头发上的雪,这才迈开长腿,朝着门口走了过去。
他的脚步很沉,踩在雪地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一步,又一步。
最终,他在秦水烟面前站定。
少年身上带着一股凛冽的寒气,混合着山野草木的清新味道,扑面而来。
他比她高出太多了。
此刻垂着眼,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他的视线,落在她被冻得微微发红的鼻尖上,喉结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
低沉的,带着一丝沙哑的嗓音,从他唇间溢出。
“今天怎么来了?”
他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像是随口一问。
秦水烟却笑了。
她仰着头,对上他那双深邃的黑眸。
然后,她踮起了脚尖。
这个动作,让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被拉近。
她伸出那只白皙漂亮的手,越过两人之间那层薄薄的空气,轻轻地,拍了拍他肩膀上堆积的落雪。
那动作,自然而亲昵,仿佛已经做过千百遍。
“送清辞去火车站了。”
她微笑着,看着他的眼睛,声音轻柔。
“宿舍里没什么人了,冷冷清清的,就想来看看你。”
说完,她像是才注意到他们一行人的收获,目光转向院子里正在卸货的顾明远等人,弯着眼睛笑道:
“你们今天收获颇丰啊?”
许默的目光,从她那双带笑的狐狸眼,缓缓下移,落在了她刚刚拍过自己肩膀的那只手上。
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
“嗯。”
他淡淡地应了一声,声音依旧听不出波澜。
“明远和猴子今天运气好,猎到了两只兔子。”
“等下烤了给你吃。”
这话一出,院子里的顾明远像是听到了召唤。
他拎着两只兔子的耳朵,献宝似的跑了过来,雪地靴踩得雪花四溅。
“水烟姐!你瞧!”
他把那两只已经僵硬的野兔,提到了秦水烟面前,脸上是少年人特有的、不加掩饰的炫耀。
“冬天的兔子最肥了!膘肥体壮的!你肯定没吃过这样的野味!”
秦水烟被他逗笑了。
她看着那两只灰扑扑的兔子,笑意盈盈地说道:
“好啊。”
“那我可就拭目以待了。”
她的声音,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吴侬软语,在这冰天雪地的北方,显得格外动听。
顾明远被她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嘿嘿地挠了挠头。
许默看着她明媚的笑脸,紧绷的嘴角,似乎也跟着柔和了一丝。
一边的叶红菱,看着眼前这一幕,抿了抿唇。
然后大声道。
“默哥!”
“这些草药……都要搬进屋子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