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是彻底冷下来了。
秋收的最后一点尾巴收割干净,大队里按照工分,给各家各户分了粮食。
喧闹了大半年的和平村,终于安静下来,正式进入了北方漫长的“猫冬”时节。
地里没了活儿,知青们也闲了下来。
有门路、手脚快的,早就抢到了回城的火车票,这几日,正陆陆续续地背着行李,踏上归家的旅途。
知青点里,一日比一日空旷。
顾清辞今年,也难得地要回家过年了。
秦水烟亲自把她送到了镇上的火车站。
绿皮火车发出“况且况且”的声响,站台上人声鼎沸,混杂着南腔北调。
顾清辞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里面塞满了土特产和路上吃的干粮,鼓鼓囊囊的。
她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此刻也难掩激动。
“水烟,我……我走了。”
她看着秦水烟,有些依依不舍。
“嗯,”秦水烟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短发,“路上小心,到家了给我拍电报。”
“好!”顾清辞用力地点头。
“呜——”
火车的汽笛声拉响了。
“快上车吧。”秦水烟拍了拍她的肩膀。
顾清辞一步三回头地挤上了拥挤的车厢,隔着布满灰尘的车窗,拼命地对秦水烟挥着手。
秦水烟站在原地,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也对她挥了挥手。
直到那辆绿色的铁皮长龙,缓缓驶出站台,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灰蒙蒙的天际线尽头。
她脸上的笑意,才慢慢地淡了下去。
她站在原地,任由站台上的冷风吹拂着她的发梢,目光望着空荡荡的铁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许久,她才缓缓转身,不紧不慢地,朝着知青宿舍的方向走去。
回到知青点,院子里冷冷清清,比平时安静了太多。
大部分人都回家了,只剩下几个没抢到火车票,或是家里有事回不去的,正三三两两地窝在宿舍里烤火,说话的声音都透着几分无精打采。
秦水烟推开自己那间小屋的门。
一股暖意扑面而来。
屋里的炉子烧得正旺,顾清辞走之前,特意帮她把煤加满了。
她的视线,落在床上。
那上面,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一件崭新的军大衣。
厚实的棉料,硬挺的版型,颜色是那种最正的军绿色,带着一股凛然的英气。
大衣旁边,还放着一个玻璃瓶子,里面装着半瓶清澈的液体,以及一块用油纸包着的、泛着油光的腊肉。
秦水烟走过去,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军大衣那带着些许粗糙的布料。
这是她那个双胞胎弟弟,秦峰,前几天托人从部队里捎过来的。
秦峰性子沉稳,像父亲。秦野则跳脱一些,更像她。
信上说,这是队里刚发的,他自己还有一件旧的,就把新的给她送来了,让她在东北这边御寒。
那瓶烧酒,是他托战友从当地老乡手里买的,说是天冷了,喝一口能暖身子。
腊肉也是部队发的。
秦水烟拿起那瓶烧酒,拧开盖子,凑到鼻尖闻了闻。
一股辛辣又醇厚的酒香,直冲天灵盖。
好烈的酒。
她将酒和腊肉收好,然后抱起了那件沉甸甸的军大衣。
许默那家伙,好像就只有一件薄薄的棉袄。
这么冷的天,他每日还要跟着万老往山里跑。
她抱着军大衣,转身,打算出门。
手刚碰到门把手——
她微微一怔。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
起初只是零星的几点,像是撕碎的棉絮,慢悠悠地往下落。
可就这么一转眼的功夫,雪势便骤然大了。
大片大片的雪花,像是有人在天上往下筛着鹅毛,铺天盖地,纷纷扬扬。
没一会儿,院子里的地面,屋顶的瓦片,远处光秃秃的树杈,就都覆上了一层浅浅的莹白。
整个世界,仿佛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
在沪城的时候,冬天也会下雪。
但南方的雪,总是秀气、矜持的,落地便化了。
远不如北方的雪,来得这般声势浩大,蛮不讲理。
带着一种能将万物吞噬的、冷酷的温柔。
秦水烟站在门口,静静地欣赏了一会儿这苍茫的雪景。
这才拉开门,走了出去。
她将自己脖子上的羊绒围巾裹得更紧了些,几乎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顾盼流转的狐狸眼。
她抱着那件军大衣,踩着脚下新积的薄雪,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不紧不慢地,朝着山那头的奉贤村走去。
*
许默去给万老做徒弟,已经两个多月了。
日子过得飞快。
秦水烟偶尔会从下山看病的村民口中,听到一些关于他的零星消息。
听说他学得很快,万老头经常夸他有天分,是个学医的好苗子。
也听说他已经能有模有样地跟着万老上山采药,辨认各种草药。
前几天,还听村里的妇人说,他半夜去给村东头王大娘家难产的老母猪接生,一胎十二只猪崽,全活了。
王大娘千恩万谢,硬是塞给他十个鸡蛋。
秦水烟听到这事的时候,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有时候也很好奇,许默到底是去学中医了,还是去学兽医了。
不过,怎么样都好。
能有一门手艺在身,对他来说,总比一辈子在土里刨食,靠天吃饭,要来得更有底气。
雪越下越大,寒风卷着雪粒子,直往人的脖颈里钻。
秦水烟的睫毛上,都凝了一层细碎的白霜。
当她满身风雪地,出现在万医生家那小小的院子外时,整个人几乎快成了一个雪人。
院门紧闭着。
她走上台阶,抬手,轻轻地敲了敲那扇漆成红色的木门。
“笃,笃,笃。”
屋里很安静,似乎没有人。
她又敲了几下。
这一次,里面终于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
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门后。
“谁呀?”
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
秦水烟微微挑眉。
不是夏阿梅的声音。
她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
“吱呀——”
门被从里面拉开了一条缝。
秦水烟刚想说:“万爷爷,我……”
剩下的话,尽数卡在了喉咙里。
门后站着的,是一个陌生的年轻姑娘。
那姑娘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梳着两条乌黑的麻花辫,穿着一件红色的确良衬衫,外面罩着一件棉布背心,脖子上,还围着一条鲜艳的红围巾。
在这漫天风雪的素白背景下,那抹红色,显得格外扎眼。
那姑娘看到门外的秦水烟,也明显地愣住了。
“……你是?”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
秦水烟将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眼。
很眼生。
估摸着,是万老家里的什么亲戚。
她敛去眼底的情绪,露出了一个和气又无害的笑容。
“你好,我是和平村的知青,我叫秦水烟。”
“我来找许默和万爷爷。”
“他们……不在家吗?”
年轻姑娘的目光,像是黏在了秦水烟那张过分明艳的脸上,久久没有移开。
那是一种带着审视和比较的目光。
过了几秒,她才像是回过神来,语气平静地开口。
“万医生和我默哥,一大早就上山找草药去了。”
“雪下得大,估计要晚点才能回来。”
默哥?
秦水烟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称呼。
叫得很亲热。
她的视线,在姑娘那条鲜红的围巾上,不着痕迹地停顿了一下。
“你是来看病的吗?”姑娘又问。
秦水烟嘴角的笑意未变,声音却淡了几分。
“我不是来看病的。”
“我是来找许默的。”
说着,她抬脚,就准备往屋里走。
外面天寒地冻的,她可没兴趣站在这里喝西北风。
然而,她刚迈出一步,就发现,那个年轻的姑娘,依旧挡在门口,丝毫没有要让开的意思。
秦水烟的脚步,停住了。
她终于收起了脸上那抹客套的微笑,微微挑起了眉,那双漂亮的狐狸眼,就这么直直地看向对方。
没有言语。
但那眼神里,已经带上了一丝不悦。
年轻姑娘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但她没有退缩。
她迎着秦水烟的目光,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我能否问一下——”
“你和默哥,是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