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远的表情,在听到这个问题时,瞬间凝固了。
他握着筷子的手,停在半空中。
碗里还剩下的小半碗面,热气氤氲,模糊了他有些茫然的眼神。
几年了?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他记忆深处那道尘封已久、不愿轻易触碰的门。
门后,是无尽的饥饿,寒冷,和绝望。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将嘴里的牛肉咽下,声音有些干涩。
“四……四五年了。”
他垂下眼帘,盯着自己碗里那几片厚实的牛肉,像是透过它们,看到了很久以前的某个冬天。
“我十三岁那年,跟着默哥,去的三爷家。”
“拜的码头。”
秦水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木桌上轻轻敲击着,像是在等待一个完整的故事。
顾明远深吸一口气。
“那年……我妹妹桃子,发高烧。”
“烧得人都糊涂了,说胡话,浑身烫得跟个火炭似的。”
“村里的赤脚医生来看了,直摇头,说不行,得拉去县城医院,晚了……人就烧傻了,或者就没了。”
“可我家……哪有那个钱啊。”
顾明远的眼圈,毫无征兆地红了。
这个十八岁的半大少年,刚刚还在燕三爷的杀气下腿软瘫倒,此刻提起往事,脸上却露出了与年龄不符的沧桑和痛苦。
“我爹娘都没了,我家成分又不好,就靠我和我奶奶,一年到头刨土,也就能混个半饱。”
“别说去县城了,就是去镇上卫生所的钱,都凑不出来。”
“我抱着桃子哭,我奶奶一晚上头发白了一半。”
“我……我那时候就想,去偷,去抢,不管怎么样,得弄到钱给我妹看病。”
说到这里,他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可我能偷谁的?抢谁的?”
“咱们村,家家户户都穷得叮当响。”
“就在我快绝望的时候……”
“是默哥。”
“默哥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了我家的事,那天半夜,他翻墙进了我家。”
“他话不多,就从怀里掏出一卷被手心汗濡湿的毛票,塞给我奶。”
“有几张大团结,还有很多毛票,一块的,五毛的,皱皱巴巴的……我到现在都还记得。”
“他说,‘奶,先拿去给桃子看病’。”
“我奶当时就傻了,跪在地上给他磕头,他给扶起来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还有他姐姐巧儿姐,攒了好几年的家底。”
秦水烟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
顾明远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声音已经带上了浓重的鼻音。
“后来,桃子的病好了。”
“默哥来找我,就问了我一句话。”
“‘远子,想不想跟我混?’。”
“我当时想都没想,就给他跪下了。”
“然后,他就带着我,去了三爷那里。”
故事讲完了。
顾明远那张傻白甜的脸上,此刻写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沉重,情绪也彻底低落下来。
他看着面前那碗香喷喷的牛肉面,忽然就没了任何食欲。
他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直直地看着秦水烟,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水烟姐,说真的……”
“我们周围那一圈兄弟,哪个不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哪个不是被人欺负得抬不起头?”
“我们的命,都是默哥给的。”
“如果不是他给我们找出路,我们这些人,早就病死,饿死了。”
“我们这样的家庭成分,在村子里,根本没人愿意跟我们说话,不往我们身上吐口水,不欺负我们,都算好了。”
他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只要能让默哥回来……拿我去换都行,真的。”
“我这条命不值钱。”
“为了他,我死都愿意。”
“我们兄弟几个,都这样想的。”
空气,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
秦水烟说,“别死不死的。”
“有我在,你们一个都死不了。”
这句话,她说得风轻云淡。
顾明远怔怔地看着秦水烟。
看着她那张平静得过分的脸,看着她眼底那份仿佛能将一切风浪都踩在脚下的从容。
那不是安慰。
那是……陈述。
这一刻,顾明远莫名就有一种自己被人罩着的感觉了。
那种感觉,和跟着许默时还不一样。
默哥给他的,是兄弟并肩,是在泥潭里相互扶持的温暖。
而眼前这个女人给他的,却是一种更强大、更绝对的庇护。
仿佛只要她站在那里,天塌下来,都有她顶着。
一股热流,猛地从心底涌上眼眶。
顾明远用力地眨了眨眼,把那点湿意憋了回去。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脸上重新露出了那种带着点傻气的笑容。
“嘿嘿……”
他笑了两声。
“水烟姐,以后我和兄弟们几个,就跟着你混了!”
“你让我们往东,我们绝不往西!”
“你让我们打狗,我们绝不撵鸡!”
然而,面对他这番掏心掏肺的效忠,秦水烟却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她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她重新拿起了筷子,慢条斯理地夹起一根面条,姿态优雅地送进嘴里。
没吭声。
一群麻烦的小鬼。
秦水烟垂着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她在想,该怎么给许默和顾明远这群人,找点事情干。
继续跟着燕三爷干那些投机倒把的买卖,是绝对不行的。
这次是黑市被端,下次呢?
说不定就是被人黑吃黑,到时候连尸首都找不回来。
她没那么多钱,也没那么多精力,整天跟在他们屁股后面,给他们赎身。
必须得给他们找点正经事干。
秦水烟心里盘算着。
倒不是她有多圣母,非要普度众生。
只是这群人,是许默的“羽翼”。
她要护着许默,就不能眼看着他的羽翼被人一根根折断。
当然,以她现在的存款,别说养活许默和他那几个兄弟,就是养活他们全家,都绰绰有余。
但……
人心易变。
她不动声色地嚼着面条,眼底闪过一丝冷光。
升米恩,斗米仇的道理,她知道很清楚。
白白养着他们,养久了,难保这些血气方刚的半大小子,不会生出什么别的心思来。
她可不想养出一群白眼狼。
而且……
她心里轻轻地哼了一声。
她也只想养许默,没打算养别人。
可问题又绕回来了。
只是估计,许默那个又臭又硬的脾气,也根本不愿意给她养。
他那样桀骜不驯的男人,怎么可能甘心做一个被女人圈养的小白脸。
怕是她敢提,他就能敢当场翻脸。
哎。
麻烦。
秦水烟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
回去再想想吧。
她将最后一口面汤喝完,用餐巾纸擦了擦嘴角,动作从容不迫。
实在不行,就让秦峰和秦野那两个小子帮我想想办法。
部队里总有些外包的杂活,比如修修补补,搬运物资什么的。
给这群小伙子做,总比让他们在外面瞎混强。
总得给他们找点额外赚外快的活儿,要不然一群精力旺盛的年轻人没事干,非得出乱子不可。
秦水烟心里打定了主意,将那张擦过嘴的餐巾纸,轻轻放在了空碗旁边。
“走吧。”
她站起身。
“啊?哦!”
顾明远这才如梦初醒,连忙扒拉完碗里最后几根面条,端起两个碗,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饭店,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晒得仙河镇那条唯一的土路都泛着白光。
秦水烟微微眯了眯眼,适应了一下光线。
“去供销社。”
她言简意赅地扔下四个字,便迈开长腿,朝着镇子东头走去。
顾明远抱着碗,小跑着跟上,心里还有些纳闷。
去供销社干嘛?
但他没敢问。
仙河镇的供销社不大,一间灰扑扑的瓦房,门口挂着块褪了色的木牌子。
推门进去,一股子混杂着煤油、肥皂和干货的特殊气味扑面而来。
柜台后面,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大婶正低头打着毛衣,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买什么?”。
秦水烟径直走到柜台前,目光在稀稀拉拉的货架上扫了一圈。
“鸡蛋,还有大米。”
“要票。”大婶头也不抬。
秦水烟从口袋里摸出钱和粮票,放在了柜台上。
“鸡蛋要二十个。”
“大米要十斤。”
“啥?!”
打毛衣的大婶猛地抬起了头,那双三角眼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秦水烟,像是在看什么怪物。
连旁边几个来打酱油的婶子,也都投来了惊诧的目光。
这年头,谁家买东西不是抠抠搜搜的?
鸡蛋一次买两三个,给家里孩子或者病人补补身子,就算是大手笔了。
大米更是精贵玩意儿,谁不是掺着粗粮吃的?
这姑娘倒好,一开口就是二十个鸡蛋,十斤大米!
这是哪家来的?城里的大干部家属吗?
大婶的脸色缓和了不少,手脚也麻利起来。
她拿出一个网兜,小心翼翼地从一个大筐里,一个个地往外捡鸡蛋,嘴里还念叨着。
“姑娘,你这可得拿好了,别给碰碎了。”
秦水烟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顾明远站在一旁,看着那白花花的大米被装进布袋里,看着那一个个圆滚滚的鸡蛋被放进网兜,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他……他已经快一年没见过这么多鸡蛋了。
家里那几只老母鸡,下的蛋都攒着,要么拿去黑市换点钱,要么就是等妹妹桃子回来的时候,给她煮一个解解馋。
秦水烟付了钱和票,将装米的布袋递给了顾明远。
“拿着。”
然后自己拎起了那兜沉甸甸的鸡蛋。
顾明远连忙伸手去接:“水烟姐,我来拿!这个容易碎!”
秦水烟却侧身避开了。
“不用,你拿好米就行。”
顾明远只好抱着那十斤大米,跟在她身后走出了供销社。
两人沉默地走在回和平村的路上。
这条路,顾明远走了不知道多少遍了。
特别是靠近村口的那一段,要经过一片山脚。
那山,本地人都叫它“白骨山”。
因为山上,密密麻麻,全是坟堆。
有的是有碑的,有的是连碑都没有,就一个小土包,插根木棍。
听村里老人说,早些年闹饥荒和瘟疫,死了的人没地方埋,就都拉到这山上扔了。
所以,这地方阴气特别重。
每次走到这里,大家都是闷着头,加快脚步,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今天也是一样。
太阳已经开始偏西,金色的光线斜斜地穿过树林,在地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影子。
山风吹过,带着一股子泥土和腐叶的凉气,刮在人脖子上,凉飕飕的。
顾明远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抱紧了怀里的米袋子,只希望快点走过这片地方。
可走在前面的秦水烟,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顾明远一个不防,差点撞到她背上。
“水烟姐?”
他疑惑地探出头。
秦水烟没有回头,她微微侧着头,像是在凝神倾听着什么。
那张明艳的脸上,难得地出现了一丝困惑。
风声,鸟叫声,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
周围,很安静。
安静得……有点诡异。
“你……”
秦水烟终于开口了,声音压得很低。
“听到什么声音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