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远踉跄着跟上。
庭院内,恢复了寂静。
燕三爷站在原地,目光幽深地望着空无一人的门口,脸上的笑容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难以捉摸的审视。
他缓缓转过身,重新坐回那张吱呀作响的藤椅里,从口袋里摸出一根“大前门”,却没点燃,只是夹在指间,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扶手上轻叩着。
“嗒。”
“嗒。”
“嗒。”
寂静的堂屋里,这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三爷。”
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角落的阴影里响起。
一个穿着黑色短褂的年轻人走了出来,脸上带着几分狠厉,正是燕三爷最得力的手下,小马。
他压低了声音,对着燕三爷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那娘们……包里鼓鼓囊囊的,看着就不止那七千块。”
“就这么放她走了?”
“要不要……兄弟们跟上去,找个没人的地方……”
他们干的就是刀口舔血的买卖,黑吃黑,翻脸不认人,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七千块,已经是一笔能让他们铤而走险的巨款。
更何况,看那女人的架势,身上带的钱,只多不少。
小马的眼里,闪烁着狼一样的凶光。
然而,回应他的,却是燕三爷骤然冰冷的眼神。
“胡闹!”
燕三爷低斥一声。
他将手里的烟凑到唇边,狠狠吸了一口,像是要将心头的某种惊疑不定一同吸进肺里。
他瞥了小马一眼,那眼神像是看一个不懂事的傻子。
“你脑子被驴踢了?”
“你没听见她说什么吗?”
小马一愣,“她……她说什么了?不就是送化肥……”
“蠢货!”燕三爷骂道。
【她有两个弟弟,在部队里,还是当官的!】
【这女人,敢一个人揣着一万块现金就闯到我这里来,你以为她凭的是什么?是胆子大吗?】
【不!】
【她凭的是底气!】
【是就算我燕老三今天把她沉了江,明天就有人能把我这宅子给夷为平地的底气!】
燕三爷混迹仙河镇这么多年,从一个小混混爬到今天的位置,靠的不是能打,也不是心狠。
是眼力。
是懂得什么人能惹,什么人……是碰都不能碰的菩萨。
眼前这个秦水烟,就是一尊活菩萨。
一尊……披着知青外衣,开着拖拉机,却能随手砸出万金,身后还站着军队背景的,笑面活菩萨。
小马被他骂得一缩脖子,脸上的贪婪和凶狠瞬间被冷汗取代。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秦水烟轻描淡写带过的那句话里,究竟藏着多么可怕的分量。
“三……三爷,我……”
“闭嘴。”
燕三爷不耐烦地打断他,将那半截没点燃的烟扔在地上,用皮鞋尖碾了碾。
他眯起眼睛,像是在回味什么。
“开拖拉机……呵呵,真他娘的是个人才。”
“有钱,有貌,有胆,有识,还有脑子……”
“这仙河镇,来了个了不得的妙人儿啊。”
他顿了顿,语气忽然变得严肃起来。
“小马,你给我听好了。”
“传话下去,以后在镇上,谁要是看到这位秦知青,都给我客气点,放尊重些。”
“她要是有什么事需要帮忙的,能帮就帮一把,结个善缘。”
“谁要是敢不开眼,动她一根头发,坏了我的事……”
燕三爷的声音沉了下去,眼底闪过一丝真正的杀意。
“……就自己去后山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小马吓得一个激灵,冷汗涔涔而下,连声应道:“是!是!三爷,我记住了!我这就去跟兄弟们说!”
“嗯。”燕三爷摆了摆手,“去吧。”
看着小马连滚爬带跑的背影,燕三爷重新靠回椅背上,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这女人,假以时日,绝非池中之物。】
【说不定将来……我燕老三,还有仰仗她的时候。】
他这一辈子,就是靠着这双识人的眼睛,才从无数风浪里活到了现在。
他相信自己的判断。
***
仙河镇的街道上,阳光炙热,明晃晃地照在土路上,扬起一阵干燥的尘土。
秦水烟走出那座阴森的宅院,沐浴在阳光下的那一刻,才缓缓地,吐出了一直憋在胸口的那口气。
背后那股如影随形的阴冷,仿佛瞬间被炽热的阳光驱散、蒸发。
她看似平静,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刚才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
燕三爷是只老狐狸,只要她流露出半分怯意,今天走出那扇门的,恐怕就只有一具尸体了。
她赌的就是燕三爷的精明和多疑。
她赌他不敢轻易动一个背景不明,却敢豪掷万金的人。
幸好,她赌对了。
“噗通!”
一声闷响自身后传来。
秦水烟回头,只见顾明远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全是虚汗,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张大着嘴,像是脱水的鱼一样,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劫后余生的巨大恐惧和狂喜,让他浑身都在发抖。
刚才在院子里,他全程都是懵的。
此刻站在阳光下,那令人窒息的后怕,才如潮水般将他彻底淹没。
秦水烟瞥了他一眼,眉梢微微挑起。
真没出息。
她走过去,用那双干净秀气的布鞋尖,不轻不重地踢了踢他的小腿。
“起来。”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大小姐特有的命令口吻。
“我没吃早饭,饿死了。”
“陪我吃饭去。”
“顺便……”秦水烟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跟我说说,这些年许默和你的事。”
顾明远一个激灵,从地上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
说句不好听的,秦水烟是花钱,把他,还有默哥他们,从燕三爷手里“买”下来的。
她现在,才是他的新老大。
不过……
顾明远偷偷看了一眼秦水烟平静的侧脸。
认她当老大,这福利待遇……可比跟着燕三爷好太多了。
他不敢再多想,连忙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像个最忠心的小跟班,亦步亦趋地跟在了秦水烟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仙河镇上唯一的国营饭店。
饭店里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着饭菜和肉的香气。
秦水烟无视了周围投来的好奇目光,径直走到柜台前。
“同志,要一只白斩鸭,切好。”
“两碗牛肉拉面,多加肉。”
“再来一碟花生米,一碟拍黄瓜。”
她的声音清脆。
售票员都被她这豪气的点单给惊了一下,收钱的时候,手都顿了顿。
顾明远跟在后面,闻着那股霸道的肉香,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脸上一阵发烫。
两人在靠窗的木桌旁坐下。
很快,油光锃亮、香气扑鼻的白斩鸭和两大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就端了上来。
那牛肉片,铺了满满一层,几乎看不见底下的面条。
顾明远狠狠地咽了口唾沫。
秦水烟慢条斯理地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鸭肉,姿态优雅地放进嘴里。
她吃东西的样子很好看,不紧不慢,带着一种刻在骨子里的教养。
“吃吧。”她抬了抬下巴,示意顾明远。
顾明远这才如蒙大赦,拿起筷子,几乎是埋头扎进了面碗里。
滚烫鲜香的汤汁,劲道的面条,大块的牛肉……他吃得狼吞虎咽,眼眶都有些发热。
秦水烟也不催他,静静地吃着自己的东西。
直到顾明远风卷残云般干掉大半碗面,速度才慢了下来。
他抬起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抹了抹嘴。
“秦知青……你……你想问什么?”
秦水烟夹着黄瓜的手顿了一下,抬眸看他,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皱。
“说了,以后叫我名字。”
她的语气很淡,却让顾明远心头一凛,立刻改口:“……水烟姐。”
这个称呼,似乎让秦水烟满意了一些。
她放下筷子,用餐巾纸擦了擦嘴角,这才开口。
“你和许默,在燕三爷手底下,混几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