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像一盆冷水浇在火塘里,让木楼瞬间安静下来。
大长老韦石没再反驳,只是盯着火塘里跳动的火苗,手指捻着胡须,一言不发。
现在钱已到位,其他部族又虎视眈眈,“实惠不等人”的道理,他比谁都清楚。
“要不……咱们提前去衙门?”韦仲目光扫过各位长老。
“咱们可以去问清楚:官府管税后,能否给族里留些补贴?修堤建塾何时动工?总比在这空耗强。”
没人反对。
三长老韦山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
“去问问也好,至少得把族里的补贴问明白。咱们可以让官府管税,但族里的子弟要吃饭,不能一点余地都不留。”
二长老韦河也点头,“还要问清楚,私塾里教不教咱们部族的话,不能让族人忘了根本。”
火塘边的长老们渐渐达成了一致。
从最初的抗拒、质疑,到如今的动摇、妥协,不过短短三日天。
他们害怕税赋旁落,害怕族人倒向官府,更害怕错过这唯一的实惠。
次日天未亮,韦仲便携韦山、韦河两位长老,乘牛车赶往府城。
进城时,便见街头已有数拨外族人打听新政细节。
有人手持告示抄件,低声议论;有孩童围着衙役问:“义塾收不收我们?”
到巡抚衙门外时,应元正已让人候着,直接引他们进了议事厅。
“韦首领今日来得早,看来是想通了?”应元正语气比上次更显温和。
韦仲没绕圈子,坐下后便开门见山。
“应大人,我们答应推行摊丁入亩,但有两个条件。”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身旁的韦山与韦河。
“第一,官府管税可以,但每年要从部族赋税里留两成,归族中支配,用于长老养老、贫户接济、子弟婚丧。
咱们部族子弟世代守着这片田,不能连这点保障都没有。”
“第二,私塾里除了教朝廷的字,还得教咱们峒溪部的话。族里的孩子不能忘了根本,不然就算识了字,也不是峒溪部的人了。”
听到“教部族话”的要求,应元正心头一顿。
‘系统,部族子弟日常说的不就是他们部族的话吗?还要特意要求私塾教?’
【韦仲的诉求核心,并非“让孩子学会部族话”,而是“通过官方教育认可,保住部族的文化认同”。
若私塾只教朝廷文字、朝廷规矩,长期下来年轻一代会因“主流语言更有用”而淡化部族身份。
长老们怕的就是这个。他们看似在提语言教学,实则是在试探官府是否会强行同化,是否会保留部族的基本尊严。】
应元正在现代见过太多孩子从小只说普通话,连父母的家乡话都听不太懂,不是没人教,而是“主流语言更实用”的现实,让方言渐渐没了生存的土壤。
眼下韦仲他们执着于“教部族话”,不过是想对抗这种自然的同化规律,可这种对抗,终究抵不过利益导向的现实。
等孩子们长大了,发现懂朝廷文字能当官、能做买卖,部族话只能在族内交流,自然会把重心偏向前者。
应元正放下茶盏,“这两个条件,我答应。”
他说着,拿起案上的笔,在细则副本上添了这两条。
特意将“私塾需教授峒溪部语言,课时不少于每日一炷香”写得明明白白,递到韦仲面前。
“你看,这样写清楚了,往后谁都不能反悔。”
韦仲接过副本,逐字逐句核对,见“留两成赋税”、“教部族话”都有明确记载,连课时都定了,悬着的心终于彻底放下。
一旁的韦山忍不住追问:“那清丈田亩的人手什么时候去部族?修堤建私塾的银子,什么时候能到?”
“我让他们准备好后,明日就出发。”应元正语气笃定。
“银子已经在衙门账上,清完田亩就拨过去,先修堤。眼下快入汛了,得赶在雨季前把堤加固好,别再像去年那样淹了稻田。”
韦河闻言,长舒一口气。
谈判比预想中顺利,韦仲起身告辞。
走出巡抚衙门时,阳光洒满街道。
韦山看着往来的行人,语气带着几分感慨:“没想到应……世子这么痛快,连教部族话都答应了,倒是个懂情理的。”
而议事厅内,紧绷的气氛也松弛下来。
赵明率先说话,“没想到这么顺利,我还以为要多磨几日,甚至要派衙役去部族施压呢。”
傅丘也跟着点头,“第一步走稳,后续才好推。”
其他官员也纷纷附和。
应元正却没跟着放松,反而对着侍从吩咐,“等苏季同和谢飞英回来,让他们直接来见我。”
他也没等多久,两人便气喘吁吁地赶回来。
他们大概也听到了峒溪部同意的事,都眼巴巴地看着他。
应元正目光扫过两人,“峒溪部的事定了,明日便出发。这次我决定让你们两人一起去,谢飞英牵头,苏季同协助。
清丈田亩需要谢飞英的经验,登记户口、核对赋税则需要苏季同的细致。
你们互补,才能把事办稳妥。往后还有泷溪部、荔浦部要推进,这次是试点,也是你们的历练。”
这话一出,苏季同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他往前一步,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服,“大人!我在户房整理田亩册籍,对新政细则了如指掌……为何……”
他没有说完,但应元正明白他的意思。
应元正看向谢飞英,“你先回去准备东西,我跟苏季同单独说几句。”
“是。”谢飞英应下后,便退去了。
等只剩他们两人时,应元正才缓缓开口。
“苏主事,我问你一句。若这次我让你领头,你会真心听谢飞英的建议吗?”
不等回答,他便继续:“你不会。”
“你觉得自己是科举出身,又在户房任职,比谢飞英这种‘非科班’的巡检高出一等,打心底里瞧不起他。
真让你主事,你只会按自己的想法来,根本不会听他的建议,甚至会觉得他在添乱。”
苏季同的脸瞬间涨红,想反驳却找不到理由。
应元正说的,正是他心底的想法。
他确实觉得谢飞英粗莽,不懂文书流程,若真要合作,他怕自己忍不住要跟谢飞英争执。
应元正缓了缓语气。
“谢飞英虽粗,却懂部族、知民心,能镇住场子;你虽细,却少了几分烟火气,容易跟部族子弟起冲突。
让谢飞英领头,他能听进你的建议,因为他知道自己在文书上不如你;可若让你领头,你却听不进他的话。
这就是我这么安排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