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元正从裕丰钱庄回到巡抚衙门时,赵明、傅丘及户房的官员已在议事厅等候,一个个神色焦灼。
推门而入,应元正将借贷文书往案上一放,语气轻快:“借钱的事妥了。”
众人目光齐刷刷投来。
他缓缓道:“平南王府捐银八百两,裕丰钱庄出借两千二百两,月息三厘,分三年从峒溪部赋税中偿还。
这笔钱,暂时够支撑峒溪部的试点了。”
话音刚落,傅丘率先站起,脸上满是佩服:“大人厉害!上月我去钱庄谈修粮仓的借款,说破嘴皮才压到九厘。您一去,竟压到三厘!”
应元正摆了摆手,语气带着几分谦虚:“也不是我的本事,对方是看着身份给的面子罢了。”
一旁的户房主事连忙补充,“大人这话就太谦了!谷掌柜说了,去年您在灾害里跟百姓一起下地、捉虫、分粮米,岭南百姓谁不感念?
这次是钱庄主动要体恤民生,才愿意把利息压这么低,哪是单看身份!”
傅丘听得连连点头,赵明却坐在一旁,默然不语。
他在岭南待了那么多年,太清楚这些商人的性子。
若不是有实打实的好处或忌惮,绝不会把利息压到这个程度。
平南王府一直低调,有什么势力?
裕丰钱庄若真怕王府,早该给衙门方便,毕竟世子也不是今日才来理事,之前怎么没见钱庄这么‘体恤’?
心里虽有疑问,赵明却没在意。
只要事能推,钱能用,便是好事。
想到这,他倒是自嘲地笑了。
以前他遇到推行不下去的政令,便搁置不理,睁一眼闭一眼。
可自从应元正来了,摊丁入亩、部族试点一步步推进,他竟也跟着在意起政策落地的事。
他开口道:“钱够了,也不用一次性全花出去。清丈田亩先拨五百两,修堤建私塾可以往后挪挪,等其他部族看到实惠,后续推进也能更顺。”
刚说完,王刚便推门进来,听闻应元正借到三厘利息的款项,眼中精光一闪,抬眼望向赵明。
两人目光交汇,心照不宣。
不管这银子背后有什么门道,只要账目清楚、银两到账,先拿来办事再说。
“对了。”应元正忽然想起一事,“明日银子到账后,在衙门外贴张告示。
就写:‘平南王府体恤民生,捐银支持新政;裕丰钱庄响应善举,低息借款相助,共助峒溪部修堤建私塾’。”
主事一愣:“连钱庄也写上去?”
“当然要写。”应元正解释道,“他们愿低息相助,是善举,该彰其名。”
次日清晨,巡抚衙门外的告示贴出来,不多时,便围满了百姓。
有人念着‘平南王府捐银’,忍不住夸赞王府仁义;也有人说‘裕丰钱庄还肯低息借钱,商人也有良心’。
连带着钱庄的门庭都热闹了几分,不少百姓路过时,都忍不住往钱庄里看两眼。
而衙门内,王府的捐银和钱庄的借款已送到户房。
主事拿着账册核对清楚,递给应元正签字确认,笑着说:“大人,银子都齐了。”
应元正接过账册签完字,现在万事俱备,只待东风。
韦仲从巡抚衙门带回《安民告示》的当晚,峒溪部的议事木楼便亮了整夜的灯。
十几位白发长老围坐在火塘边,手里攥着副本,脸色复杂。
有人盯着“每亩赋税低两成”的字样皱眉,有人对着“官府修堤建私塾”的承诺冷笑。
更多人则是沉默。
“这分明是官府要抢咱们的税赋!”最先拍桌子的是三长老韦山,他年轻时跟过前首领与官府交涉,对朝廷的手段向来警惕。
“咱们世代管着部族的田亩,收多少税、怎么用,都是族里说了算。
现在官府要清丈田亩、登记户口,往后税银都要先缴给衙门,咱们拿什么养活族里的子弟?拿什么供长老养老?”
火塘边的议论声瞬间炸开。
二长老韦河叹了口气,声音带着几分无奈:“更要命的是赋税低两成。咱们私下收的税,比官府定的高不少,要是族人知道官府收得少,难免会心动。
到时候谁还肯听咱们的?怕是要转头盼着官府来管了。”
这话戳中了韦仲的心事。
他手指泛白,想起白日在衙门看到的应元正。
那位钦差大臣看似温和,却句句都掐着部族的要害。
“可世子说了,衙门会拨银子修堤建私塾,这些都是咱们族里盼了多年的事。”他试图缓和气氛,却被大长老韦石打断。
“盼了多年又如何?”
他的拐杖重重敲在楼板上,语气带着不屑,“衙门哪来的钱?去年灾害,他们连赈灾粮都要跟商户借,现在突然说要修堤建私塾,不是空话是什么?
不过是想哄咱们答应,等咱们松了口,他再找借口拖,最后还是咱们吃亏。”
这话让木楼里的议论声渐渐小了下去。
长老们都清楚,官府历来缺钱,之前几次许诺的实惠,最后都不了了之。
韦仲无言以对,只得暂压争议,明日再议。
可第二天还是没能议出什么事。
到第三天,去岭南城里采买的族中子弟匆匆跑回部族,带来了两个让长老们坐不住的消息。
一是巡抚衙门外贴了告示,说平南王府捐了银、裕丰钱庄借了钱,专门用来支持峒溪部的新政;
二是邻近的泷溪部、荔浦部都在打听细则,泷溪部首领甚至派人去衙门问“能不能也加入试点”。
议事木楼的火塘再次燃起时,长老们的脸色彻底变了。
“官府竟真能筹到这么多钱?”韦山盯着族子带回来的告示抄件,声音里满是难以置信。
“前阵子我还听城里的商号说,巡抚衙门连给衙役发饷都要赊账。我还以为应元正说的修堤建私塾是哄人的!”
韦河的语气带着几分慌神,“泷溪部要是先答应了,他们先修堤、先建私塾,咱们的族人看到了,只会更埋怨咱们挡着好处。”
韦仲见长老们仍在犹豫,突然想起应元正临别时说的话。
‘有些实惠,过了,就不会有了。’
他赶紧开口,“世子在最后特意跟我说过。这些实惠是专为峒溪准备的。要是咱们不接,他转头就能把这些好处给泷溪部或荔浦部。”
他环视众人,声音低沉:“到那时,堤不是我们修,塾不是我们建,族人只会问:为什么别的部族有,我们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