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伯镇陆家粮仓被武装税吏查封的消息,如同一声惊雷,在看似渐趋平静的江北新政控制区炸响。囤积居奇、意图操控粮市、对抗清丈,数罪并罚,陆文德及其核心子侄被锁拿入狱,家产抄没充公,田亩尽数纳入清丈鱼鳞册。韩承业与方允以雷霆手段,将瓜洲帅府的意志,毫不留情地贯彻到底。
此举引发的震动,远不止于江都一县。
那些原本还在观望、试图以各种方式软磨硬抗清丈的地方豪强,闻讯无不色变。他们终于彻底认清,如今这江北,已不再是那个可以靠功名、关系、地方势力就能左右官府、阳奉阴违的旧日江山。林慕义手中握着的,不仅仅是精兵利刃,更有打破一切旧有规则的决心与铁腕。一时间,各地清丈工作的阻力骤减,许多原本棘手的“钉子户”,纷纷变得“通情达理”起来。
然而,立威之举,从来都是一柄双刃剑。它在震慑潜在反对者的同时,也必然激化矛盾,使得水面下的暗涌,变得更加湍急、更加致命。
淮安城,临时帅府。
黄得功面色凝重地看着一份来自其心腹将领的密报。密报中详细记述了陆文德案发生后,其麾下部分军官,尤其是那些与地方士绅有着千丝万缕联系、或是思想更为守旧的将领,私下里的不满言论。
“……林制置使手段未免太过酷烈!陆文德纵然有错,亦是地方士林领袖,岂能如同处置囚犯一般,抄家锁拿?长此以往,岂非寒了天下士绅之心?”
“是啊,这清丈清丈,清到最后,怕不是要把咱们这些人的根基也给清没了!大帅,咱们可不能眼睁睁看着啊!”
“瓜洲那边,说是合作,这分明是要借机削咱们的权,吞咱们的兵!大帅,不得不防!”
类似的言论,虽未公开宣扬,却在军营的角落、将领的私宴上悄然流传。黄得功能明显感觉到,一股不安与抵触的情绪,正在自己的部队中滋生、蔓延。林慕义在瓜洲立威,无形中,也将他黄得功推到了一个更为微妙和尴尬的位置。
他放下密报,揉了揉眉心。他欣赏林慕义的才干与魄力,也认同新政的许多举措,但他麾下的部队,成分复杂,并非铁板一块。许多将领习惯了旧有的行事规则,与地方势力盘根错节,对瓜洲那套强调纪律、标准化、削弱将领个人权力的新法,本能地感到不适与恐惧。陆文德案,成了一个宣泄这种不满的出口。
“传令下去,”黄得功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不容置疑,“军中严禁非议友军及制置使决策!再有妄议者,军法处置!另,着各部主官,严加管束部下,加紧操练新式战法,不得懈怠!”
他必须压制住内部这股暗流,否则,不等清军打来,自家阵营就要先乱。
而此时的瓜洲,林慕义面对的,则是来自更广阔天地的反弹。
王五带来了更为详尽的情报。
“帅爷,陆文德倒台,其在南京旧都的一些故旧门生,已联名向福州隆武朝廷上疏,弹劾帅爷‘专擅跋扈’、‘苛虐士绅’、‘有不臣之心’。马士英、阮大铖等人趁机推波助澜,朝中非议之声不小。”王五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但内容却足以让寻常人惊出一身冷汗。
“此外,查实与陆文德接触的北面行商,确为多铎细作无疑。其意图,便是怂恿陆文德等江北士绅,囤积粮食,制造混乱,并伺机串联,在关键时刻作乱,呼应清军可能的再次南下。”
林慕义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着。来自江南朝廷的攻讦,他早有预料,马、阮之流不过是冢中枯骨,只要江北根基稳固,军权在握,他们的弹劾不过是隔靴搔痒。倒是多铎细作的活跃,提醒他外部威胁从未远离。
“还有,”王五继续道,“西线叶臣残部,近日活动似有加剧迹象。其游骑不仅袭扰粮道,更开始试探性地攻击我外围小型烽燧。另外,江面上,郑家船队依旧停泊在江阴,施福态度暧昧,以‘风浪’、‘补给’为由,迟迟未将答应交付的第二批硝石闽铁运来。”
内外交困,四面八方,似乎都潜藏着无形的压力。立威之后,反噬之力开始从各个角落显现。
林慕义缓缓站起身,走到那面巨大的江北舆图前。他的目光掠过淮安、瓜洲,扫过西线叶臣活动的区域,望向南方长江口,最终定格在北方。
“立威,是为了确立规矩,扫清障碍。但威立之后,若不能迅速巩固成果,化解反噬,则威反成祸。”他像是在对王五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告诉韩承业,陆文德案要办成铁案,其罪状要公之于众,让所有人心服口服!抄没的陆家田产,优先分给原佃户和无地少地的贫民,但要他们按新税制缴纳钱粮,使其真正成为新政的受益者和支持者!此举,既可收揽民心,亦可瓦解士绅借‘为民请命’煽动事端的根基!”
“传令给西线各部,对叶臣残部的袭扰,改全面防御为重点反击!集中精锐,设下陷阱,打掉他几股最嚣张的游骑!要打得疼,让他不敢再轻易伸爪子!”
“至于郑芝龙和施福……”林慕义眼中闪过一丝冷光,“他们不是在观望风向吗?那就让他们看清楚!以我的名义,再给施福去信,语气可以强硬些!告诉他,硝石闽铁,乃军国急需,若三日内再无确切启运消息,此前所议合作,包括火铳贸易、未来商路特权,一概作废!我瓜洲,不缺他一个卖家!另外,让钱广源放出风声,我们正在接触濠镜(澳门)的佛郎机人,商讨采购火器事宜!”
“江南朝廷那边……”林慕义顿了顿,“不必理会。让陈忠以‘江北招讨制置使司’的名义,上一道自辩奏疏,陈述陆文德罪状及清丈于国于民之利即可。眼下,咱们的根基在江北,不在福州!”
一道道指令,清晰而果决。面对立威后的反噬与暗涌,林慕义选择了以更强硬的姿态,更迅猛的行动,来巩固权威,打破困局。他深知,在这乱世之中,退缩和犹豫,只会让刚刚树立的威信迅速崩塌,让所有的努力付诸东流。
唯有以坚定的意志,驾驭风浪,破开暗涌,方能在这帝国崩塌的废墟上,真正立起属于新秩序的、不可撼动的权威。
这立威之路,步步荆棘,却不得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