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伯镇陆文德的低头,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迅速向整个江北新政控制区扩散。清丈的队伍得以进入更多的田庄、村落,丈量的绳尺开始拉扯出隐藏了数十甚至上百年的土地真相。然而,水面之下的暗涌,却因这表面的进展而变得更加湍急、更加凶险。
江都县衙后堂,烛火摇曳。
县令韩承业揉了揉发胀的眉心,面前摊开着刚刚汇总上来的部分清丈数据,以及厚厚一叠由各方呈递的状纸、陈情书。数据触目惊心,仅以邵伯镇为例,初步清丈出的田亩数,就比旧册登记的多出近三成!而这多出的部分,大多集中在以陆家为首的几家大户名下,手段无非是“诡寄”、“投献”、“飞洒”,将田产挂靠在享有赋役优免的功名、官宦名下,或化整为零隐匿于佃户名下。
而那些状纸和陈情书,则更是五花八门。有中小地主哭诉新税则“刻剥太甚”,有自耕农抱怨清丈吏员“丈量不公,偏袒大户”,甚至有几分联名状,言辞激烈,指控清丈乃是“与民争利”、“动摇国本”,背后隐隐有陆文德等士绅的影子。
“韩县尊,这陆文德……怕是贼心不死啊。”方允站在下首,脸上带着疲惫与愤懑,“他虽表面上配合了清丈,但暗地里这些小动作不断。这几份联名状,虽未直接署名,但其中文风和指摘的路数,与那日他在镇公所前的言论如出一辙!这是想借‘民意’来向县衙、向瓜洲施压!”
韩承业放下手中的一份状纸,那是几个老童生联名所写,通篇之乎者也,核心意思无非是“朝廷当以仁德治民,清丈扰民,非圣贤之道”。他冷笑一声:“跳梁小丑,不足为虑。他们也就剩下这点鼓噪唇舌的本事了。真正麻烦的,不是这些明面上的东西。”
他拿起另一份看似不起眼的文书,是下面一个里长悄悄递上来的。“你看这个,陆家最近以‘修缮祠堂’、‘周济族亲’为名,频繁从外地购入大批粮食,数量远超其家族用度。而且,其名下的几个粮行,也开始暗中抬价收购市面上的余粮。”
方允一愣:“他囤积粮食做什么?难道还想闹粮荒,制造混乱?”
“未必是闹粮荒,”韩承业目光深沉,“也可能是……待价而沽,或者,另有所图。别忘了,咱们的军粮,也有相当一部分需要从市面上采购。他若掐住了粮道,便是掐住了咱们的脖子之一。”
他站起身,在室内踱步:“清丈断了他们隐匿田亩、逃避赋税的路子,他们便从别处找补,甚至意图反制。陆文德在扬州府乃至南京旧都经营多年,人脉深厚,绝不会坐以待毙。这些状纸、囤粮,都只是表象。王参军(王五)那边,可有更深入的消息?”
方允摇头:“王参军的人只传来消息,说陆家近日与几个来自北面的行商接触频繁,但具体谈了什么,尚未探知。”
“北面……”韩承业眉头紧锁,“是多铎的细作?还是叶臣残部的人?亦或是……其他什么人?”一股寒意悄然爬上他的脊背。这江北的棋局,远比想象中更为复杂。
与此同时,瓜洲军械监。
赵铁柱面临的“暗涌”,则来自内部,来自那些看不见、摸不着,却真实存在的习惯与惰性。
标准化生产的推行,遇到了预料之中的反弹。并非明目张胆的对抗,而是一种无声的、消极的抵制。老师傅们虽然不敢再公然违抗工艺则例,但在执行时,却总是带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别扭。
“监正,您看这……”一个负责淬火的匠户,指着刚出炉的一批弹簧钢片,愁眉苦脸,“严格按照规程,火候、时间一分不差,可这出来的钢片,韧性总觉得比刘师傅以前凭手感淬出来的,差那么一点点火候。”
赵铁柱拿起一片,用手指感受着那细微的差别。他知道,这“一点点”可能无关大局,但也可能在某些极端情况下,导致簧片断裂。他走到那位被罚俸后一直沉默寡言的老匠户刘大身边,沉声问:“刘师傅,你以为呢?”
刘大低着头,用缠着布条的手指摩挲着一件工具,闷声道:“监正定的规矩,老汉不敢说什么。只是……这淬火之道,存乎一心。炉火的大小,天气的阴晴,甚至钢材批次的不同,都会影响。全按死规矩来,怕是……难出精品。”
他的话,代表了许多老匠户的心声。他们并非不认同标准化的方向,而是无法接受自己积累了半辈子的、引以为傲的“手艺”和“经验”,被冰冷的数字和规程完全取代。这种精神上的失落与抵触,化为了生产环节中难以消除的滞涩感。
赵铁柱看着刘大那双布满老茧和烫疤、却依旧灵巧的手,又看了看那些严格按照“标准”生产出来,却总感觉少了点“魂”的零件,心中充满了矛盾。他知道,林帅要的是稳定、可靠、可大规模复制的“工业品”,而不是依赖个人发挥、充满不确定性的“艺术品”。但如何才能让这些老师傅们,真正从心底里接受并融入这套新体系?
而在瓜洲帅府,林慕义案头堆积的文书,更是清晰地勾勒出整个江北水面下涌动的暗流。
有来自江南的密报,显示马士英、阮大铖等人并未放弃议和企图,甚至可能通过某些渠道,与北面保持着秘密接触,对瓜洲“擅启边衅”、“苛敛虐民”的弹劾奏章,据说已悄然递往福州隆武朝廷。
有来自西线叶臣残部的动向,他们虽无力发动大规模进攻,但小股骑兵的渗透和袭扰从未停止,像是在不断试探着瓜洲防线的韧性,也牵制着林慕义本就紧张的兵力。
更有来自内部各级官吏的汇报,清丈引发的矛盾在基层持续发酵,虽然尚未酿成大规模民变,但小的冲突和摩擦时有发生,消耗着大量的行政资源和精力。新政带来的希望与旧秩序崩解引发的阵痛,交织在一起,让整个江北的气氛变得微妙而紧张。
林慕义放下最后一份文书,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
淮安城下的胜利,只是打开了局面。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他要面对的,不仅是战场上的明枪,更是来自后方、来自内部、来自人心深处的暗箭与潜流。
这“铸基”之路,每一步都踩在利益的尖刺和惯性的淤泥之上。稍有不慎,便可能前功尽弃。
他需要更敏锐的眼睛,看清这些暗涌的源头与流向。
他需要更灵活的手腕,在错综复杂的势力间周旋平衡。
他需要更坚定的意志,顶着巨大的压力,将新政的根基,一寸一寸地,夯入这片古老而沉重的土地。
夜风吹动窗棂,发出轻微的呜咽声,仿佛应和着这江北大地之下,那无声却汹涌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