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慕义那番“立新制、定新基”的决断,如同在滚沸的油锅下又添了一把猛火。瓜洲这艘刚刚经历了血战、补足了疮痍的大船,在短暂的调整航向后,开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几分笨拙却坚定无比的速度,向着未知的深水区破浪前行。新政的推行,不再仅仅是帅府内的一纸文书,而是化作了具体而微的行动,如同无数把看不见的犁铧,开始深耕这片饱受战火蹂躏的土地。
杨家庄,这个曾对陈忠的清丈与编练充满戒备的村落,再次成为了焦点。
这一日,庄口祠堂前的空地上,气氛与上次截然不同。不再是稀稀拉拉的村民和心怀抵触的族老,而是黑压压站满了青壮男丁,以及更多在远处翘首观望的妇孺老幼。空地中央,竖着一面崭新的“杨家庄乡勇队”旗帜,旗下,是五十名经过初步筛选、换上统一号褂(虽粗糙,却代表着身份)、手持长矛或旧式刀牌的庄丁。他们脸上混杂着紧张、兴奋与一丝茫然。
负责此次编练的,不再是文质彬彬的陈忠,而是李贵从讲武堂抽调来的一名年轻教官,名叫孙锐,曾是李贵亲卫,黑水洼、邵伯镇皆曾随军血战,左颊一道箭疤尚显狰狞。他身后,站着两名同样来自讲武堂的学兵,负责文书与协助。
孙锐没有多余的废话,目光如刀般扫过队列,声音沙哑却极具穿透力:“从今天起,你们不再是只会刨地的庄户汉!你们是杨家庄的盾,是杨家庄的刀!鞑子来了,土匪来了,你们就得顶上去!谁怂,谁跑,害死的就是你们身后的爹娘婆姨!”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佩刀,雪亮的刀锋在阳光下闪着寒光:“看到这刀没有?它砍过鞑子的脖子!想活命,想让家里人活命,就得先学会怎么让别人死!都给我打起精神!第一个时辰,站队列!谁站不稳,中午别吃饭!”
粗暴,直接,甚至有些野蛮。但这乱世之中,这番带着血腥气的言语,比任何温言劝慰都更能刺痛人心。庄丁们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尽管动作依旧笨拙。
与此同时,祠堂内,气氛同样凝重。陈忠亲自坐镇,面前摊开着新绘制的田亩鱼鳞册,杨族老及几位村中富户陪坐一旁,脸色各异。
“杨老丈,各位,”陈忠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根据新册,杨家庄共有上田四百二十亩,中田六百亩,下田及坡地八百亩。按新制,上田亩税一斗,中田七升,下田及新垦坡地免赋三年。诸位家中所占田亩,皆已登记在册,三日后,税务司便会按册征收。”
一名富户忍不住开口:“陈……陈大人,这……这税额是否太重?往年便是丰年,官府也未曾……”
“此非往年,亦非旧官府!”陈忠打断他,目光锐利,“振明军保尔等身家性命,将士浴血沙场,岂能无粮?税额已考量民力,力求公允。且,”他话锋一转,看向杨族老,“新制有言,凡积极配合、足额纳粮之户,其子弟可优先入讲武堂或匠作营,日后凭功绩升迁,前程远大。杨老丈之孙,年已十四,听闻颇为聪颖,何不送往讲武堂启蒙?”
杨族老浑浊的眼睛闪烁了一下。他祖上也曾出过秀才,深知在这乱世,武力与新的晋升渠道意味着什么。与那点田赋相比,一个可能的家族未来,似乎更具诱惑。
“另外,”陈忠补充道,“村中贫户,凡家中男丁入选乡勇者,其家赋税可减半;若有战伤亡,家中赋税全免,并由公库抚恤!”
这话一出,祠堂内外隐约听到的贫苦村民中,顿时响起一阵骚动。以往,当兵纳粮皆是苦役,如今竟能与切身利益乃至家族前程挂钩?
新政的犁铧,就这样带着几分生硬与冷酷,开始强行翻开杨家庄这块板结的土地。乡勇的操练日复一日,孙锐的严厉与战场上带来的杀气,让这些庄户汉迅速褪去散漫,初步有了行伍的模样。而田赋的征收,虽然仍有怨言,但在“前程”与“抚恤”的诱惑下,在振明军毫不妥协的态度下,也艰难地推行了下去。
变化,在悄然发生。
十日后,一小股约二十人的清军溃兵(或是土匪)流窜至杨家庄附近,试图劫掠。若在以往,村民只能紧闭门户,听天由命。然而这一次,报警的铜锣敲响后,在孙锐的指挥下,五十名乡勇迅速集结,依据地形设伏,虽然战斗技巧生疏,却凭借一股血气与初步的纪律,竟将来敌击退,还擒获了两人!
消息传开,整个杨家庄沸腾了!他们第一次依靠自己的力量,守住了家园!以往对乡勇编练的抵触、对沉重赋税的怨言,在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价值。杨族老看着被庄丁押回来的俘虏,再看看祠堂前那面迎风招展的乡勇旗帜,沉默良久,终于对陈忠道:“陈大人,老朽……愿将家中余粮,再捐十石,以助军资。”
几乎与此同时,瓜洲本阵,赵铁柱的“军械监”内,也迎来了突破。在几名新投效的、懂得西洋算法的文人协助下,他们对那架缴获的千里镜进行了成功的仿制与改进,虽然镜片清晰度仍不及原品,但已远超肉眼观测距离。更重要的是,对燧发机括关键簧片的钢材热处理,通过数百次“对比试验”的记录分析,终于找到了相对稳定的温度与淬火介质配比,使得簧片寿命大幅提升,燧发铳的哑火率进一步下降。
讲武堂内,第一批来自江北各义军首领的子弟,正与瓜洲本军的学员一同受训。起初的隔阂与傲气,在严苛的训练与共同的目标下,逐渐消融。一种基于《振明操典》和“抗虏”大义的新的认同感,开始萌芽。
王五的情报网络则反馈,随着杨家庄模式的初步成功,周边更多村落开始主动接洽,请求派遣教官,愿意接受清丈与新税。一条以瓜洲为核心,以军事编练和新的赋税体系为纽带,辐射控制江北乡村的脉络,正变得越来越清晰、有力。
帅府内,林慕义听着各方的汇报,脸上并无多少喜色。他走到窗前,望着瓜洲内外蒸腾的生机与远处江面上依旧游弋的清军哨船。
新政的根基,正在一砖一瓦地垒砌。
这过程,充满了强制、阵痛,甚至血腥。
但它确实在向下扎根,在从这片苦难深重的土地中,汲取着以往被旧秩序压抑或浪费的力量。
他知道,这还远远不够。多铎的主力仍在逼近,内部的整合远未完成,江南的变数依旧存在。
但至少,方向已经明确,道路已经开始铺设。
这新立的鼎,正以其粗糙而坚实的形态,开始承载起前所未有的重量。
而他要做的,就是确保这鼎足,能在这惊涛骇浪中,立得更稳,扎得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