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山额真叶臣骑在雄健的辽东马上,眯着眼打量着远处那片依托江岸、如同刺猬般竖立起来的明军阵地。作为多铎麾下经验丰富的老将,他并非鄂硕那等莽夫。瓜洲的地形,背靠大江,易守难攻,他是知道的。但眼前这支明军,能在短短两三日内将这片废墟经营得如此模样,还是让他略感意外。尤其是那几处明显经过加固、隐约露出炮口的高地,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
“额真,探马回报,这股明贼打着白幡,应是扬州溃兵,为首者名叫林慕义,据说在北地曾让岳托贝勒吃过亏。”一名副将在旁禀报。
“林慕义?”叶臣皱了皱眉,这个名字他似乎听岳托提起过,是个难缠的角色。“传令!步军前列盾车,缓缓推进,弓箭手压制!骑兵两翼游弋,寻机破阵!水师那边,让他们从江上逼近,用火箭扰乱敌阵!”
低沉的号角声响起,清军的进攻开始了。数十辆简陋但结实的盾车被推向前沿,后面跟着密密麻麻的重甲步兵,两翼骑兵如同展开的双翼,开始加速跑动,扬起漫天尘土。江面上,十几条清军哨船也张满帆,逼近江岸,船上的弓弩手引弓待发。
瓜洲阵地上,一片死寂。只有江风卷动破旗的猎猎声,以及士兵们粗重的呼吸。
林慕义站在中央高地的观察位上,冷静地注视着清军的推进。他看到清军步卒在盾车掩护下进入百步距离,看到两翼骑兵开始蓄力,也看到了江面上那些蠢蠢欲动的船只。
“告诉赵铁柱,江面上的蚊子,交给他了。等靠近了再打,节省弹药。”林慕义对传令兵道,随即又补充,“让李贵稳住,放近了打,专打推盾车的辅兵和露头的军官。”
命令迅速传达。赵铁柱亲自操弄着一门架设在江岸石垒后的改良佛郎机,炮口死死瞄着越来越近的清军船只。他身边,几名工匠出身的炮手,也紧张地调整着另外几门小炮的角度。
李贵趴在前沿箭楼的射击孔后,额上的缟素被汗水浸湿,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将燧发铳的击锤轻轻扳开,低声道:“都稳住……听我号令……瞄准了……打推车的,还有那些嚎叫的……”
八十步……七十步……清军盾车后的弓箭手开始抛射,箭矢如同飞蝗般落下,钉在木盾、土墙之上,发出哆哆的声响。偶有倒霉的守军中箭倒地,被迅速拖下。
六十步!
江面上,清军哨船进入佛郎机射程!
“放!”赵铁柱猛地一拉火绳!
“轰!轰!轰!”
数门火炮同时怒吼,实心铁球和霰弹呼啸着扑向江面!一条哨船直接被击中船舷,木屑纷飞,瞬间倾覆!另外几条也被霰弹扫过,船上的清军惨叫着落水!
几乎在同一时间,陆上清军主力进入五十步最佳射程!
“打!”李贵嘶声怒吼!
“砰!砰!砰!砰!”
前沿阵地上,数百支燧发铳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齐射轰鸣!白色的硝烟瞬间弥漫开来!这一次的齐射,比三岔口时更加整齐,更加密集!
推着盾车的辅兵首当其冲,他们大多无甲或仅着皮甲,在如此近的距离被铅弹击中,非死即伤!盾车的速度顿时一滞!一些躲在盾车后指挥的清军军官,也被精准地点名射杀!
“第二排——上前!放!”
没有丝毫停顿,第二排燧发?手越过蹲下装填的同伴,再次齐射!
刚刚从第一轮打击中回过神来的清军,再次被扫倒一片!盾车防线出现了数个缺口!
“巴牙喇!压上去!填住缺口!”叶臣在后方看得真切,又惊又怒,立刻派出最精锐的白甲兵。
然而,就在白甲兵咆哮着冲向缺口时,守军阵地上响起了尖锐的哨音。这是预设的信号!
只见缺口后方的守军,并未用肉搏迎战,而是迅速后撤,露出了后面严阵以待的、装备着长枪和铳刺的锐士营!同时,两侧高地的燧发铳手,开始对着冲锋的白甲兵进行交叉侧射!
燧发铳的铅弹或许难以穿透白甲兵厚重的铠甲,但巨大的冲击力和精准射击面部、四肢等薄弱环节,依然造成了有效的杀伤和阻滞!白甲兵的冲锋势头为之一缓!
“掷弹!”李贵再次下令。
十几颗冒着青烟的震天雷从各处工事后飞出,落在白甲兵冲击的队形中。
“轰!轰!”
爆炸声接连响起,破片和冲击波在重甲步兵中造成了不小的混乱!
趁此机会,锐士营挺着长枪和铳刺,发起了反冲击!他们并不与白甲兵缠斗,而是利用人数和局部优势,将他们死死顶在缺口处,为燧发铳手的持续射击创造机会!
叶臣看得眼皮直跳!这支明军的火器之犀利,战术之刁钻,配合之默契,远超他以往遇到的任何明军!他们根本不给己方近身搏杀的机会,完全依靠远程火力和预设工事进行消耗!
“鸣金收兵!”叶臣果断下令。第一次试探性进攻,不能把老本赔进去。
低沉的锣声响起,损失不小的清军如蒙大赦,潮水般退了下去。江面上的船只也狼狈后撤,留下了几条冒着黑烟的残骸。
瓜洲阵地上,爆发出劫后余生的欢呼!他们顶住了!顶住了数倍于己的清军第一次猛攻!
李贵从射击孔后抬起头,脸上被硝烟熏得乌黑,只有一双眼睛亮得吓人。他看了看身边,几个熟悉的弟兄倒在了血泊中,但他胸中的战意却更加炽烈。“狗鞑子,也不过如此!”
赵铁柱那边,炮手们正在用水冷却发烫的炮身,检查着炮架的稳固性。虽然击退了清军战船,但他们都知道,这只是开始,清军真正的水师主力尚未出动。
林慕义走下高地,巡视着阵地。他看到士兵们虽然疲惫,但眼神坚定,看到工匠们正在紧急修复受损的工事,看到百姓们冒着箭矢搬运伤员、石块。
“清点伤亡,补充弹药,修复工事。”他的命令简洁而清晰,“叶臣不会罢休,下一次,只会更狠。”
他走到江边,望着退去的清军和依旧浑浊的江水。这一仗,虽然胜了,但只是惨胜。燧发铳的弹药消耗巨大,震天雷所剩无几,火炮的寿命也令人担忧。而清军,显然拥有无穷无尽的兵力和资源。
“教官,南京……真的不会来援了吗?”陈忠走到他身边,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
林慕义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指望他们,不如指望这江水倒流。”
他抬起头,看向江南方向,目光深邃。
“但我们在这里每多守一天,对岸就能多准备一天,天下抗虏的义士,就能多看到一分希望。”
“这瓜洲,就是插在鞑子咽喉的一根刺!”
“除非我们死绝,否则,这根刺,他们就别想拔掉!”
惊涛裂岸,砥柱巍然。第一波浪潮退去,但所有人都知道,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之中。而这根新立的砥柱,必将承受更加残酷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