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慕义“背水立基”的决断,如同给濒死的病人注入了一剂猛药。求生的本能、复仇的怒火以及对主帅无条件的信任,驱使着瓜洲渡口这五千残军和数千百姓,爆发出惊人的能量。
没有石材,就拆毁残存的屋舍,将条石、青砖乃至磨盘都运上防线;没有木料,就将搁浅破船的龙骨、甲板拆解,甚至砍伐江边为数不多的柳树。陈忠如同不知疲倦的老牛,嘶哑着嗓子指挥着一切,将瓜洲这片残破的码头区域,迅速改造成一个层层叠叠、依托地形、互为犄角的环形防御阵地。壕沟被加深,内侧插满削尖的竹木;残存的石墙被加固,开出密密麻麻的射击孔;几条通往江岸的要道,被用碎石和沉船彻底堵塞。
赵铁柱的匠作营在江边一处相对完好的大货栈里安顿下来,炉火再次燃起。他们来不及铸造新炮,而是将缴获的几门清军轻型火炮(主要是虎蹲炮和小型佛郎机)以及从吴庄堡带来的几门残存火炮,进行紧急修复和改装。没有合格的炮架,就用粗大的圆木和巨石临时垒砌;缺少标准炮弹,就搜集鹅卵石、碎铁,甚至将清军遗弃的盔甲兵器熔炼成铁砂,充作霰弹。几门射程最远的火炮被优先部署在可以覆盖江面和北面通道的高地上。
李贵则将他的燧发铳队打散,以老带新,分配到各个关键节点。他亲自带着最精锐的一批射手,驻守在最前沿、也是预计承受压力最大的一处半塌的箭楼废墟里。士兵们默默检查着武器,将所剩不多的定装弹药一粒粒数清,小心地放入皮囊。额上臂上的缟素,在江风中猎猎作响,无声地诉说着决绝。
王五的游骑如同风筝线般撒向北面,不断将清军动向传回。消息不容乐观:多铎在完成对扬州的初步“肃清”后,显然无法容忍眼皮底下还存在这样一支成建制的明军。一支规模更大的清军,约五千步骑混合,由多铎麾下另一员悍将、固山额真叶臣统领,正浩浩荡荡向瓜洲扑来。同时,江面上也开始出现清军水师的哨船,虽然只是些小型船只,但无疑预示着更大的威胁。
就在这大战将至、空气都仿佛凝固的紧张时刻,一叶扁舟,却再次从江南方向,驶向了瓜洲。这一次,船上没有打白旗,而是悬挂着南京兵部的令旗。船上除了几名水手,只有一名身着从五品官袍、面色倨傲的文官,以及一队不过十人的南京京营兵作为护卫。
使者被引到临时充作帅府的一间还算完整的库房。那文官昂首而入,对满屋肃杀的武将和简陋的环境似乎颇为不屑,清了清嗓子,展开一卷黄绫,朗声道:“江北诸军听旨!”
库房内,陈忠、李贵等人面面相觑,最终都看向林慕义。林慕义端坐未动,只是冷冷地看着那名使者。
那文官见无人下跪,脸上闪过一丝怒意,但似乎有所顾忌,只得继续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尔等虽系北来溃兵,然能聚众抗虏,其心可勉。今特赐恩典,擢林慕义为镇北将军,挂印总兵,统领江北一应抗虏事宜。望尔等感念天恩,恪尽职守,固守江防,以待王师。钦此!”
念罢,他将圣旨合拢,略带施舍般地递向林慕义:“林总兵,接旨谢恩吧!陛下隆恩,还不速速……”
“王师?”林慕义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刺骨的寒意,打断了使者的话,“不知陛下的王师,现在何处?是在秦淮河的画舫上,还是在选秀女的宫闱中?”
“你!”那文官脸色骤变,“大胆!竟敢诽谤圣上!”
“圣上?”林慕义缓缓站起身,一步步走向那使者,每踏出一步,身上的杀气便浓重一分,“扬州百万军民殉国之时,圣上在何处?史阁部血染城墙之时,圣上在何处?如今我辈在这江北绝地,以血肉之躯阻挡鞑虏兵锋,圣上就送来这空头官衔,是想让我等在此地死绝,好让他的‘王师’安稳度日吗?!”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这旨意,是马士英的意思,还是阮大铖的意思?是想用这总兵官的帽子,套住我的脖子,让我在这里流尽最后一滴血,他们好在南京继续醉生梦死吗?!”
使者被他凌厉的气势逼得连连后退,脸色煞白,强自镇定道:“林慕义!你……你敢抗旨不遵?!”
“旨?”林慕义猛地抽出腰间那支燧发手铳,重重拍在身旁的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吓得那使者浑身一哆嗦,“在这瓜洲,老子的铳,就是旨!将士们的血,就是旨!扬州城下的冤魂,就是旨!”
他目光如刀,扫过那几名瑟瑟发抖的京营兵,最终定格在使者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回去告诉马士英、阮大铖,告诉南京城里的衮衮诸公!我林慕义,不受伪朝之封!这江北,从今日起,我振明军说了算!他们若还有一丝血性,就发兵来援!若没有,就洗干净脖子,等着鞑子的刀砍过去吧!”
“滚!”
一声厉喝,如同雷霆。那使者再也支撑不住,连滚带爬,在手下的搀扶下,仓皇逃离了库房,奔向江边小船,仿佛身后有厉鬼追赶。
库房内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怒吼与畅快的大笑!
“教官(将军)!说得好!”
“狗日的南京朝廷,去他妈的圣旨!”
“咱们自己干!”
林慕义此举,彻底斩断了与南明弘光朝廷最后一丝名义上的联系,也极大地鼓舞了军心士气。连南京的官都不放在眼里,这份睥睨天下的气魄,让所有将士热血沸腾!
就在这时,王五疾步冲入:“报!清军叶臣部前锋已抵达十里之外!江面清军水师船只增多,似有登陆迹象!”
所有人的笑容瞬间收敛,目光再次变得锐利。
林慕义抓起桌上的燧发手铳,大步向外走去。
“来的正好!”
“诸位,随我——杀奴!”
江风猎猎,战云密布。瓜洲渡口,这座新立的砥柱,即将迎来第一波,也是最凶险的惊涛骇浪!